山崖边的风裹挟着雨丝，将谢无尘的白氅吹得翻飞如鹤翼。
谢无尘望着驿兵远去的烟尘，指尖无意识地着剑柄上那个刻的“雪”字。
楚明河递来的水囊在雨中泛着冷光，倒映出他眉间深蹙的沟壑。
“回京后......”
谢无尘的声音比黑水河的浊浪更沉。
“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乌云盖雪的马蹄铁踏碎官道上的水洼，惊起路旁蒲公英零落的绒球。
那些白色絮羽粘在谢无尘染血的衣摆上，像极了苏慕雪临走前未收完的棉线。
......
三日后·云澜国都
朱雀大道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发烫，谢无尘的白氅下摆扫过道旁将枯的野菊。
楚明河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青铜令牌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声响。
“老大，宫门到了。”
楚明河望着朱墙上垂落的忍冬藤蔓，喉结滚动了两下。
那些金黄花苞在风中簌簌颤动，让他想起九公主发间摇晃的步摇。
谢无尘抬手整了整银丝冠，玄铁面具边缘折射出冷冽的光。
宫门侍卫见到他腰间的螭纹玉带钩，齐刷刷跪地行礼。
铠甲彼此相撞之声似乎惊飞了檐角铜铃下的麻雀。
紫宸殿前的汉白玉阶依旧纤尘不染，只是缝隙里那株蒲公英早己不见踪影。
福安手持拂尘立在蟠龙柱旁，孔雀补子锦袍在秋风中纹丝不动。
“谢大人。”
福安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绸缎。
“陛下候您多时了。”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石苦味扑面而来。
“参见陛下。”
谢无尘单膝触地时，仿佛看见地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云澜帝的玄貂大氅滑落在龙椅扶手上，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
那腕间戴着的，赫然是谢无尘当年献给皇帝的错金护腕。
“爱卿平身。”
云澜帝的声音比秋日的晨露更凉。
谢无尘抬头时，正对上御案后那双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
案头奏折堆里露出半幅明黄绢帛，朱砂玉玺的印痕刺得他瞳孔微缩。
“臣有负圣恩。”
谢无尘的指节在金砖上叩出轻响，面具下的嗓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
谢无尘望着帝王袖口金线绣的浪纹，忽然想起黑水河畔那个伪造的陷阱。
若此刻坦白抗旨缘由......
“谢卿。”
云澜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攥住案头玉玺。
福安慌忙捧来珐琅痰盂，却被挥退时撞翻了鎏金熏笼。
香灰倾洒在谢无尘衣摆上，烫出几个细小的孔洞。
“朕欲将昭月许配于你。”
这句话像柄钝刀，缓缓剖开殿内凝滞的空气。
谢无尘想起离京那夜，少女哭着踩碎满地蜂蜜糕的模样。
“臣......”
谢无尘突然摘下面具，满殿烛火都为之一颤，连福安的拂尘都惊得掉了几根麈尾。
“乃刀口舔血之人，实非公主良配。”
云澜帝的指尖在螭首扶手上轻轻敲击，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谢无尘心上。
帝王忽然倾身向前，玄色靴尖上的海水纹在阳光下泛起冷光。
“谢无尘。”
这是云澜帝首次首呼其名。
谢无尘看见老人眼底翻涌的暗流，像极了暴风雨前的海面。
“你当真以为......朕不知你去西陵所为何事？”
殿角铜漏突然卡住，滴答声戛然而止。
谢无尘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旧伤裂开的血腥气在鼻腔蔓延。
谢无尘再次想起苏慕雪用艾草灰给他敷伤口时的场景以及那温热的药香。
“陛下明鉴。”
谢无尘重重叩首，玉带钩撞在金砖上发出清响。
一缕鬓发垂落，扫过他紧绷的下颌。
“臣确有隐情......”
“够了！”
云澜帝猛地拍案而起，案头镇纸跳起来砸在谢无尘肩头。
明黄绢帛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赐婚"二字凌厉的笔锋。
福安吓得跪伏在地，拂尘上的麈尾扫过谢无染血的衣摆。
“朕最后问你——”
云澜帝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黑水河深处的暗流。
他枯瘦的手指抚过谢无尘染血的肩头，在玄铁面具上留下一道血痕。
“接，还是不接？”
谢无尘望着御案缝隙里那点未扫净的香灰，忽然想起苏慕雪晾衣时发梢沾着的皂角清香。
谢无尘缓缓抬头，目光掠过云澜帝腕间的错金护腕，最终停在帝王浑浊的眼底。
“臣......”
“父皇！”
殿门突然被撞开，鹅黄身影卷着秋风闯入。
云昭月发间的茉莉香粉被汗水浸透，金步摇的流苏缠住了谢无尘的玉带钩。
少女扑跪在谢无尘身旁时，腰间的银铃叮咚乱响。
“儿臣不要嫁了！”
云昭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死死攥住谢无尘的衣袖。
云昭月抬头时，谢无尘看见少女眼底破碎的光，像极了那夜被踩碎的蜂蜜糕。
“昭月！”
云澜帝的呵斥惊飞了殿外梧桐上的寒鸦。
九公主却突然抓起案上明黄绢帛，鎏金护甲在“谢无尘”三字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儿臣方才去过钦天监——”
云昭月转身将绢帛掷于地上，绣着缠枝莲的鞋履狠狠碾过谢无尘的名字。
“监正说我们八字相克！”
谢无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少女说这话时，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珠，和她袖中露出半截的玄铁面具。
那夜他掷还给她的信物，边缘处竟被得泛出温润光泽。
“胡闹！”
云澜帝的咳嗽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福安连滚带爬地捡起绢帛，却见帝王突然踉跄后退两步，枯瘦的手抓住龙椅扶手上的睚眦浮雕。
“陛下！”
谢无尘与云昭月同时惊呼。
少女的鹅黄裙摆扫过谢无尘染血的衣袍，像只折翼的蝶扑向御座。
云澜帝苍老的手抚过女儿散乱的鬓发，目光却钉在谢无尘脸上。
“三日......”
云澜帝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疲惫。
“朕给你三日考虑。”
当谢无尘退出紫宸殿时，秋风卷着梧桐叶扑打在他染血的衣袍上。
楚明河在宫门外来回踱步，青铜令牌在腰间晃出焦急的节奏。
“老大......”
谢无尘抬手止住他的询问。
指尖触到怀中那方桑皮纸时，忽然想起苏慕雪临走前，织机上未用完的丝线在风中轻颤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