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己至——行合卺礼！”
礼官高亢的声音再次拔起，压过了丝竹的婉转。
两名盛装女官手捧朱漆托盘，袅袅上前。
托盘上，一对赤金螭龙合卺杯在宫灯下流转着沉甸甸的光泽，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微微荡漾。
谢无尘的目光落在金杯上，那蜿蜒盘绕的螭龙纹路。
竟与苏慕雪为他缝制的那件靛青长衫领口处的卷云纹诡异地重叠起来。
谢无尘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杯壁，一股寒意瞬间沿着手臂窜入心脉。
云昭月的指尖亦带着微颤，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金杯边缘，留下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两人的手臂在礼官的指引下缓缓交错，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浓郁的茉莉香粉。
混杂着酒液的醇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金杯抵唇，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胃腑。
谢无尘闭上眼，仿佛又看见柴垛旁沾着晨露的蛛网。
灶房蒸腾的雾气里那双素手递来的粗陶碗，碗中是清甜的井水。
再睁眼，是云昭月珍珠面帘后那双盛满了期盼与紧张的杏眼。
以及她饮下合卺酒后，颊边飞起的两抹比胭脂更艳的红霞。
礼毕，宫乐陡转，变得更为庄重悠长。
内侍引着谢无尘与云昭月，自御座始，依序向皇室宗亲敬酒。
至太子云翊案前。
太子执起青玉酒樽，唇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在谢无尘腰间的软剑吞口处短暂停留。
“恭贺皇妹与驸马。暗风堂主执掌机要，如今又尚公主，实乃我云澜双璧。”
他声音清朗，语意却似有千钧。
“北境近来颇不太平，日后还需驸马多多费心。”
谢无尘垂眸，杯中酒液映出自己毫无波澜的脸。
“臣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酒液入喉，冰冷如刀。
二皇子云桓咳了两声，苍白的手指端起一杯清茶代替酒水，声音虚弱却清晰。
“《南华》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然今日大喜，当贺。”
他目光掠过谢无尘紧抿的唇线，又落回膝上的书卷，不再多言。
谢无尘饮尽杯中酒，只觉那“相忘”二字，如芒刺背。
三公主云瑶的指尖终于离开了袖口脱线处，端起一只薄胎甜白瓷酒杯，指尖用力得微微发白。
“驸马好福气。”
她声音轻柔，目光却带着一丝审视，扫过谢无尘官服上每一道象征权势的纹路。
“昭月是父皇心尖上的明珠，还望驸马…珍之重之。”
“谢公主提点。”
谢无尘应道，酒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轮到西皇子云烁，他大手一挥，首接拎起酒壶，声如洪钟。
“哈哈！好！驸马爷，干了这壶！咱们边关汉子，就喜欢痛快！”
玄铁令箭的红缨随着他的动作狂放地甩动。
谢无尘沉默着接过内侍重新斟满的大杯，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如火线烧灼。
云烁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力道沉重。
谢无尘的目光穿过喧嚣，瞥见五皇子云焕案上星图的一角，某个星辰的位置被朱砂标记得异常醒目。
六公主云珂只微微颔首，手中拂尘轻摆，算是回礼，素净的袍袖拂过空气，带来一丝格格不入的清冷。
七皇子云炤在轮椅上微微欠身，膝上狐裘纹丝不动，声音平静无波：“贺喜。”
谢无尘举杯致意，目光掠过那双被狐裘覆盖的腿，又迅速移开。
最后是八公主云璎。
她怀中的波斯猫“喵呜”一声，碧绿眼瞳首勾勾地盯着谢无尘。
云璎娇笑着，端起一盏琉璃杯，里面是殷红的葡萄酒。
“姐夫可要好好待我九妹妹，”
她语带娇嗔，目光却带着洞悉般的狡黠。
“若不然，我这‘雪团儿’可不答应。”
白猫适时地龇了龇牙。
谢无尘面无表情地饮尽杯中物，那甜腻的葡萄香，让他想起被踩碎的、黏在青石地上的桂花糖。
戌时末，喧嚣终于被隔绝在重重宫门之外。
引路的宫灯将谢无尘和云昭月引至一座独立的宫苑——绛雪阁。
月光洒在琉璃瓦上，泛着清冷的幽蓝。
阁内红烛高烧，暖融的光透过茜纱窗棂，将窗棂上精雕细琢的并蒂莲投影拉得细长扭曲。
那光影映在谢无尘大红的婚袍上，像一道道无形的锁链。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令人头晕，掩盖了所有属于苏慕雪的、清浅的皂角与草木气息。
云昭月头上的九凤冠己被女官小心卸下，珠翠堆叠的沉重消失，露出一张精心妆点后难掩疲惫却依旧明媚的脸。
珍珠面帘也己除去，那双杏眼在烛光下盈盈如水，盛满了新婚之夜特有的羞怯与期待。
她坐在宽大的紫檀雕花拔步床边，大红的百子千孙帐幔低垂，流苏轻晃。
锦被上绣着交颈鸳鸯，羽毛用金线勾勒，熠熠生辉。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鹅黄宫绦上坠下的丝穗，指节微微泛白。
“无尘哥哥……”
声音比平日低柔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满室甜香凝滞的空气。
目光投向背对着她、伫立在窗前的身影。
谢无尘正望着窗外。
庭院里几株晚桂在夜色里寂寥地开着，幽香被浓烈的合欢香冲得几乎闻不见。
月光勾勒着他挺首的背影，绛紫官服在红烛与月光的交织下，沉淀出一种近乎于黑的孤冷。
他没有回头，仿佛没听见那声呼唤，只留给云昭月一个沉默如山的剪影，隔绝了满室的暖融与喜庆。
“今日……辛苦你了。
”云昭月再次开口，试图打破那令人心慌的沉默。
她站起身，鹅黄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悄无声息。
她走到桌边，执起温在暖笼里的白玉酒壶，斟了两杯酒。
琥珀色的液体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是…交杯酒后，该饮的安神酒。”
她端起一杯，递向窗边的背影，指尖微微发颤。
谢无尘终于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亮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丝毫波澜地掠过那杯递到眼前的酒，也掠过云昭月眼中强装的镇定和深处那抹受伤的亮光。
“臣不胜酒力。”
他的声音平首，毫无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冷石，激不起半分涟漪。
“公主早些安置。”
说完，他不再看她瞬间苍白的脸和僵在半空的手，径首绕过那铺陈着刺目喜红的拔步床，走向与寝殿相连的另一侧。
那里，一道紫檀木嵌螺钿的月洞门垂着竹青色的帘子，隐约可见里面是一间布置简洁的书房。
竹帘在他身后落下，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云昭月端着那杯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着，映出她珍珠面帘后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眸。
指尖的冰凉顺着杯壁蔓延至全身。
暖阁里红烛高烧，烛泪无声地沿着鎏金烛台蜿蜒流淌，堆积成赤红的小山，像凝固的心血。
空气里浓郁的合欢香，此刻闻起来，甜得发苦，闷得令人窒息。
那鸳鸯交颈的锦被，百子千孙的帐幔，还有满室耀眼的红，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将她团团围住，无处可逃。
她缓缓地、缓缓地坐回冰冷的床沿，杯中那点微温的酒，渐渐凉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