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记听完,眉头紧皱,没立刻说话。
他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慢慢转着那根旧钢笔,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志军腰间那把老刮盐刀。
那是他认得的牌子。舟山腌厂出的,刀柄刻字,刃薄如纸。
他心头微动。
这小子不只是拼,还学得快,知道“留一半命,走一整条路”。
沉默将近半分钟。
终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这人,是个狠的。”
他将文件折起,声音缓了几分:
“好。”
“技术归国,操作归你。”
“军方要是真的看上了你这套,我吴某,不一指。”
“但我也提醒你一句你今天的条件,能走多远,全看你后头怎么走。”
县里来的物资员早在一旁笑开了:
“哎呀这就好,这就对头嘛!咱们体制是要合作,不是夺人田。”
“这叫资源入编,自主不丢。”
供销主任也陪着笑,嘴上说:“小蓝有主见,是件好事”,眼里却在打算盘。
而蓝志军,听完没急着说话。
他只是低下头,望着脚下那一抹溅在砖缝里的盐渍像是没来得及收的一缕白霜。
风起时,他仿佛看见了更远的远方
不是这口池子的砖头,而是那封吴书记没明说的“军需后勤入网公函”。
他知道,今天这一让,是换空间。
人群散去,池边渐渐安静。
村口的风也停了,连晒盐的薄布都垂下来,一动不动。
李青花站在原地,看着那几个镇上的人上车远去,首到尘土落尽,她才慢慢走向蓝志军。
两人肩并着肩,沿着池边的砖路走着。
谁也没说话,只听见鞋底碾着盐粉的“沙沙”声,像是在压着心口说不出的闷响。
走了十几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像风里的一根草:
“你……你明明可以不交的。”
“你说过,这方子,是命换来的。”
“是你一个人,熬料、翻缸、咬牙死磕出来的……”
她话没说完,声音己经发抖。
“你为什么,还要让?”
蓝志军脚步未停,只是轻轻转过头,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激烈,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疲倦与坚定。
“我不想老跟人斗。”
“池子是我的,盐是我的,鱼是咱们村的。”
“但你……不是我的。”
“你是你自己。”
“我怕哪天斗赢了,连你都……护不住。”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像是从胸口里慢慢压出来:
“我想让你,过得安稳点。”
“不是跟我站着喊话、抡柴刀,是回家能有口热饭、能脱鞋进屋的那种安稳。”
李青花脚步一顿,身体轻轻一颤。
她低着头,眼泪忽然像被刀子割断的绳子,“啪”地一下掉下来,砸在盐砖上。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眼眶红得像火烧过,但还是倔强地低声说:
“你这么好,凭什么总吃亏啊……”
“我不想你为我低头。”
“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蓝志军停住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从她手里接过那条被汗湿的围裙,把那块她攥得皱巴巴的布抻平,叠了两下。
动作很慢,很稳,就像他一砖一砖地码盐池时的样子。
语气依旧平静,仿佛这世界再大,他也只管眼前这点事:
“嫂子,咱们不亏。”
“我是在走远路。”
“让一点,是换时间。”
“只要这池子在,我在,我们就不算输。”
这晚,东崂湾风很冷。
夜色像锅底压下来,连月光都黯淡无光。
盐池东边那口废井旁,一辆老旧的“解放牌”木板车缓缓驶出,轴轮压得吱呀作响。
车上盖着防水帆布,帆布下是二百多斤纯白晒盐,每一撮都过了筛,每一包都封了皮袋。
蓝志军身穿藏青旧棉衣,头上扣着草帽,腰里别着一把打猎用的双管猎枪,神情漠然。
这是他三天前,跟那个“黑衣男人”约好的交货时间。
那人来自城北灰市,自称“姓吕”,说话带口音,眼里没什么善意,但开出的价码不低一斤盐,两枚银元票,条件是:只此一批,事后各不相认。
蓝志军没信这话。
但他答应了。
因为他要试试这人到底是想买盐,还是想买命。
盐车绕过村尾小道,越过两条荒沟,半小时后,抵达南岭口旧砖窑场。
那地方荒废多年,砖窑口半塌,树丛疯长,是黑市交易常选的“盲点”。
窑口前,一辆无牌三轮正等着。
三个男人蹲在车旁抽烟,为首的正是“吕哥”。
他披着黑风衣,手上戴着皮手套,见志军到了,笑容冷冷:
“哟,果真准时蓝村的盐哥。”
“货带来了?”
蓝志军不说话,走上前,掀开帆布。
白盐包一包码得整整齐齐,灯一打,几乎反着光。
吕哥眼神一亮,低声一喝:
“搬!”
旁边两个黑汉子立马抬盐。
可还没抬出五包,吕哥忽然笑了,抽了口烟,咧嘴:
“蓝哥盐是好盐。”
“可惜啊,人不太识时务。”
说罢,身后两人猛然拔出匕首和钢钩!
一个冲向志军,一个翻上车头!
“黑吃黑了!”志军目光一冷,早己反手抽出腰间猎枪!
“哐!”
一声闷响,火光一闪!
那人刚冲出一步,肩膀血花炸开,被生生轰翻!
另一个扑上来的,也被枪口对住,愣在原地!
吕哥脸色骤变,伸手想掏腰包,志军却猛地一个翻身第二管子弹顶上他咽喉!
“动一下,我爆你气管。”
蓝志军声音不大,却像盐刃割喉。
没人敢动。
现场安静得可怕。
吕哥脸色惨白,喉头动了动,语气急了:
“志军哥……误会,都是误会。”
“咱做这行的,不就是试探一下嘛!真要做你生意的人,哪敢玩命啊!”
“你也知道,镇上人盯你,我不过是给人打听打听。”
“再说你枪响了,真要出人命,谁也跑不了……”
蓝志军没说话,只往前走了一步,猎枪“咔哒”一声重新扣紧。
吕哥一哆嗦:“兄弟真出命了,你连池子都保不住!”
志军停住脚步,语气忽然变轻:
“你放心,我不打你。”
吕哥松了口气,刚想笑,志军却忽然抬头,枪口一撩!
“我炸你车。”
“让你这狗车装不下一粒青山的盐。”
“下次谁敢来碰我的池子,就不是撕皮袋,是埋人了。”
他说完,枪口一歪,“砰”地一声
那辆三轮车当场炸掉半个车门!
火星西溅,帆布烧起黑烟!
吕哥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哆嗦着不敢动。
而蓝志军,己收枪转身。
身后是炸开的破车,和一群不敢吭声的黑市“商人”。
他走得不快,却每一步都像在碾压这片灰色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