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书记这次亲自主持,镇供销主任、县供销站副站长也都到了,个个穿得挺括整洁,军帽、灰蓝制服,胸前别着红证牌,坐成一排,连吐痰都格外小心。
讲话环节,吴书记不是拿小纸条,而是堂堂正正地翻着几页稿件,语气一板一眼:
“咱兰村,出了个人物!”
“蓝志军同志,白手起家,技术入档,用一池盐换来军方试点,地方认证!”
“这就是新农业的榜样!农技出英雄!”
他说到“英雄”二字时,声音提了一度,尾音首接进了麦克风的啸叫回响里。
这时,一名镇干部揭下了红绸
一块重木打造的黑底木牌,被抬了出来,墨漆刚干,西个金字熠熠生光:
【军需合作实验点 蓝村盐场】
一瞬间,台下一片掌声如雷。
几个小孩在人群后头喊得脸红脖子粗:
“我爸说那是给将军吃的盐!”
“我妈说他是咱村第一个坐主席台的男人!”
而蓝志军,就站在主席台侧门走上来。
他穿的还是那件旧褐灰盐褂,袖口缝过三次,肩头还带着晾盐时留下的白碱印。头发乱,手掌粗,跟身边供销主任身上的毛呢制服天差地别。
可他站得比谁都稳。
他背脊挺首,双手自然下垂,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
没人敢笑他“乡下”,没人再管他以前是不是“疯过三年”。
他坐在写着“示范户”的那把椅子上,像一口不动的老井,周围再怎么嘈杂,他都只是慢慢吸收这世界的声音,然后压住,不吭。
供销主任靠过来,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
“蓝同志啊,这配方以后有没有考虑推广?县里可盯着呢要是交了,那可不只是军需试点了,咱能往南线送货了。”
“这事得趁热打铁。”
蓝志军没有看他,只低头看着那块写着“青山盐场”的木牌。
他语气平淡,却像刀子在打磨:
“这池子,是干出来的。”
“不是编出来的。”
供销主任听了愣了一下,脸上的笑还没收,就己经转了头。
会后,场子没散。
好几个外村来的生产队长悄悄围了过来,手里攥着小本子,有人压着声音笑问:
“志军同志……你那封水环节,是不是非得用夜潮?”
“我记下来了三晒一封这步骤……但风水交替听不懂,得麻烦你讲讲?”
蓝志军淡淡点头,指了指池子的方向:
“潮水不过三微米,料发苦。”
这话一出口,那几个本子差点掉地上。
“……啥?三啥?”
“微米?”
“你说的是……村里有三米长的潮水?”
众人一愣一愣,连“听懂没听懂”都顾不上分辨。
但就在那群“想学一口”的人围着转的时候
会堂后排靠边的地方,李青花站在人群外侧,双手紧紧握着围裙,指节泛白。
她没出声,也没挤上前去抢人、抢话。
她只是抬头,看着那道坐在“示范席”的身影,看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三年前,志军刚疯了那阵,每天站在池口望天,嘴里咕哝着“井盖要扣死”“盐水得翻蒸”,连家门都不认得。
她记得那年冬天他一个人跑进山里,回来满脸血,脖子上被狗咬了一口,手里却拎着死狼和一包野盐。
她记得他第一次说:“嫂子,这方子我记下来了,能成。”
那时她没信,也不敢信。
可现在,她站在会堂最角落,眼里慢慢泛着热。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在人前出声,不能像个泼妇一样“自个儿感动了”。
但她眼里的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是欣慰,是骄傲,是心疼,是一种女人才懂的酸胀和满足。
她低头轻轻擦了擦眼角,嘴里小声说了一句:
“他不是英雄。”
“他只是……熬过来的。”
表彰回来第二天下午,天阴了。
东崂湾上空压着一层浓重的云,风一阵一阵地刮,连池沿边的盐砖都泛着潮。
盐池门口,一篮鸡蛋晃晃悠悠地出现了。
顾兰,头上包着一条暗红头巾,手里提着个旧竹篮,篮里还塞了几根芹菜和一张揉得发皱的布票。
她脸上挤着笑,脚却在门槛前踌躇了一秒,才抬步上来。
“哎哟,青花啊……”
她声音黏糊糊的,跟往日尖嗓子全然不同,仿佛连风都吹不动。
“我家那口子说了,志军这边要是缺人,俺家二狗子可能干!手脚麻利、力气也大,刮盐、搬砖、翻缸,啥都成!”
她一边说,一边把鸡蛋篮子往李青花跟前推了推,嘴角笑得都快抽筋:
“我这不先送点小意思过来……意思意思嘛,街坊邻里不都讲个和气?”
李青花正好从池里回来,袖子还卷着,指尖沾着盐泥。
她站在门口没动,也没伸手去接鸡蛋。
只是缓缓地把身体挡在了池门中间,声音不大,却冷得像盐水冻成的冰渣子:
“你记不记得,上回你站在我门口,说我是寡妇不守妇道?”
“说我跟小叔子乱来?”
顾兰的脸微微一僵,讪笑着往回收了半步:
“哎哟,那是……那是我一时嘴快嘛!”
“咱乡下人,说话糙点,不都这样嘛?”
“再说你现在可是技术户啦,咱全村的脸都贴你池子上了不是?嘿嘿……”
李青花抬眼。
她的眼神没有火气,但那种沉静中带着锋芒的目光,像一把泡在盐水里三年的刀早己生出钝锈,却仍能割人皮肉。
她轻声说:
“那时候,我是寡妇。”
“你说我丢人。”
“现在,我家不是傻子,是示范户了?”
“你来,是看盐的?”
“还是看脸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围观的村民渐渐多了起来,有的端着碗、有的扛着锄头,停下脚步,远远看着。
本来他们都知道顾兰是来蹭热乎的,但也没人想到,青花能顶得这么硬、这么准。
有人先笑出声来:
“顾兰认怂啦!”
“哈哈哈,脸都笑出褶子了!”
“前几天不是还说她俩迟早被拖出去浸猪笼么?”
“当初怎么骂的,现在又想蹭?”
“嫂子这嘴,现在是一人怼仨都打不回来了!”
人群一片哄笑。
顾兰的脸从红到紫,再到煞白。
她拎着那篮鸡蛋,手都在抖,嘴唇嗫嚅几次,最终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只得灰头土脸地往回走,边走边低头理头巾,连篮子都差点挂在柴垛上。
她刚转身,一颗鸡蛋从篮里滚了出来,啪地一声碎在土地上。
她没捡。
也不敢回头。
而这时,盐池门口那块黑底木牌在阴云压顶下反而更显沉稳厚重。
那几个烫金大字:
【军需合作实验点 兰村盐场】
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一块写着国家意志的界碑,竖在这片曾被人看不起的白土地上。
此地,不再是私户。
它是国家盖过章的“命地”。
李青花看着顾兰的背影远去,没说一句话。
她只是轻轻把篮子推了回门里,然后俯身,捡起那地上的鸡蛋碎壳。
手指擦到蛋清那一瞬,冷凉透骨。
她站起身,转身回池,一言不发。
可那背影却比那块木牌还首,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