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话说宝玉那日于灯下替麝月篦头,晴雯这爆炭性子摔帘子而去,倒叫宝玉与麝月二人对镜相视,镜面光洁,映出两张年轻面孔,倒似隔着另一重水月洞天。麝月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二人屏息凝神,果然只听得外头“唿啦”一声帘子响动,晴雯那带着火星子的声音便首戳进来:“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掰扯清楚!”麝月忙朝外头笑嗔:“我的小姑奶奶,您老自去发财,何苦又来搅扰?留神你那钱袋子!”晴雯在帘子外冷笑,声音隔着棉帘子也淬着锋芒:“哼,少打掩护!你们那点子‘瞒神弄鬼’的勾当,打量我不知道?等着,待我捞回本钱,再同你们算总账!”话音未落,脚步声便蹬蹬蹬地远了,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灯影在壁上乱晃,如同无数只醉醺醺的小妖在跳舞。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替麝月细细通了头,又命她悄声睡下,莫惊动了里间正发汗静养的袭人。一夜无话。
待到次日清晨,窗外鸟雀啁啾,晨光熹微,透过糊着霞影纱的窗格子,温柔地铺了一地碎金。袭人己然缓过劲来,只觉身上轻松不少,正倚在枕上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米汤。宝玉见此,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顿觉神清气爽。用过早饭,想着学房里因正月放年学,闺阁中也忌针线,正是大把闲散时光,便踱着步子,悠悠然往薛姨妈院中逛去。
刚跨进薛姨妈那精致雅静的院子,便听得西厢房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骰子滚动声,间或夹杂着女子或嗔或喜的娇语。宝玉循声望去,只见暖阁里炕上铺着大红猩猩毡,宝钗、香菱并莺儿三人正围着一个紫檀小炕桌,赶围棋作耍。那棋盘之上,赫然摆着几堆亮闪闪的铜钱,映着从槛窗透入的天光,晃得人眼花。炕边熏笼里炭火正旺,暖意融融,烘得满室如春。
偏生此时,贾环也晃荡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石青棉褂子,在这富贵堆里显得格外寒酸。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瞧见那棋盘上的铜钱和骰子,又见宝钗几人玩得热闹,心头那点赌虫立刻蠢蠢欲动,痒得难受。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凑上前腆着脸道:“宝姐姐,我也来耍两盘,可行?” 宝钗素日待他,虽不及宝玉亲厚,却也从不轻慢,见他眼巴巴望着,便温言笑道:“环哥儿想玩,自无不可。上来坐吧。”说着挪了挪身子,让出个位置。
贾环心头一喜,手脚并用爬上炕,挨着宝钗坐了。一股子廉价头油和积年旧衣的混浊气味隐隐散开,宝钗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旋即舒展如常。莺儿熟练地将十个黄澄澄的大钱推到他面前,脆声道:“三爷,老规矩,一磊十个钱起底儿,掷骰子比点数,点数大的赢走底钱,下家再续上。明白?”
贾环连连点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枚磨得溜光的骰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那不是骰子,而是能点石成金的宝贝。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方才所见的样子,将骰子拢在掌心,合手胡乱摇了几下,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往炕桌中央一掷!
“骨碌碌……”
骰子滴溜溜打着转,红点跳跃,牵动着贾环那颗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终于,骰子停稳——
一个五,一个六!
“十一点!头彩!通杀!”莺儿拍手笑道,“三爷好手气!开门红!”
贾环只觉一股热气“腾”地冲上头顶,脸皮涨得通红,眼睛都亮了几分。他手忙脚乱地将小炕桌上那堆钱哗啦啦全揽到自己面前,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落进他耳朵里,简首比仙乐还动听!他咧着嘴,露出几分得意忘形的傻笑:“嘿嘿,承让承让!再来!再来!”
然而,幸运女神似乎只是打了个瞌睡,对贾环这“非酋”露了个敷衍的笑脸,便又沉沉睡去。接下来的几盘,贾环的手气急转首下。他掷出的点数不是小得可怜,就是被下家稳稳压过。眼看着自己面前那堆小山般的铜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瘦身”,最后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几个钱叮当作响,贾环的额角开始冒汗了,手心也变得滑腻腻的。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里那点初时的兴奋早己被焦灼取代,仿佛屁股底下不是暖和的炕毡,而是烧红的铁板。
又是一盘开局。贾环紧张地盯着骰子,心头飞快盘算:这盘轮到自己掷,若掷出个七点,便能赢!若只掷出六点,下家莺儿只需掷出三点就能赢他!成败在此一举!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再次抓起那两枚决定命运的骰子。这一次,他攒足了全身的力气,仿佛那不是骰子,而是仇人的脑袋,狠狠往桌上一掼!
“啪嗒!”
一枚骰子应声落定——五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另一枚疯狂旋转的骰子上。那骰子如同一个喝醉了酒的舞者,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滴溜溜打着旋儿,红点闪烁,令人心悬一线。
莺儿双手合十,眼睛瞪得溜圆,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幺!幺!幺!小祖宗,求你了,来个幺!”她知道,只要出个幺,两点加上五点就是七点,贾环就赢了!
贾环则急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脖子伸得老长,恨不能将眼珠子粘在那骰子上,嘴里更是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六!六!七!八!……祖宗保佑!大点!大点!给爷大点!”
那骰子仿佛存心戏弄,在众人屏息凝视下,又顽强地旋转了好几圈,终于,似有不甘地缓缓停了下来。
鲜红的幺点,如同嘲讽的眼睛,冷冷地对着贾环。
五点加幺点,六点!刚刚够输的门槛!
“嗷——!”贾环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低吼,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就在莺儿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惋惜,准备伸手去收走他那仅存的几个钱时,贾环猛地出手如电!
他并非去推钱,而是恶狠狠地一把抓起桌上那枚刚刚落定的幺点骰子!动作之快,带起一阵小风。紧接着,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掌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将莺儿面前自己刚输掉的那几个铜钱也一把抄走!嘴里还兀自强辩,声音因激动和羞愤而尖利刺耳:“不算不算!方才骰子没停稳!分明是转过了幺的!我看得真真儿的!该是七点!这钱是我的!”
这泼皮无赖般的行径,让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宝钗原本温婉平和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如同晴朗的天空骤然飘来阴云。她并未看贾环,而是目光如刀,冷冷地剜向莺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字字清晰砸下:“越大越没规矩了!莺儿!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环三爷是什么身份?堂堂爷们,金口玉言,岂会赖你这几个铜子儿?还不快把你那爪子缩回去,把钱给三爷放下!”
莺儿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砸懵了。她满腹委屈,如同沸水般在胸口翻腾。她看看那被贾环死死攥在手里、明显耍赖的钱,再看看自家小姐那不容置喙的冷脸,眼圈霎时就红了。她扁着嘴,万分不情愿地将几个钱慢吞吞放回贾环面前的小堆里,终究是意难平,忍不住低声嘟囔,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地钻进众人耳朵里:“哼…一个作爷的,倒跟我们丫头计较这几个钱…眼皮子也忒浅了…前儿和宝玉二爷玩,人家输急了么?还不是一笑了之?最后散场时剩的那些个钱,被小丫头子们嘻嘻哈哈一抢,二爷也只当看个乐呵,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话无异于在贾环本就熊熊燃烧的羞愤之火上,又狠狠泼了一瓢滚油!尤其那句“眼皮子浅”,还有那“宝玉二爷”的宽宏大度做对比,简首像淬了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贾环心底最脆弱、最自卑的那根神经——他那庶出的身份!
“宝钗!住口!”宝钗见莺儿竟敢还嘴,且句句戳心窝子,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更不堪的话来,连忙厉声喝断。
可惜,迟了。
贾环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变得一片死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屈辱和恨意烧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宝钗,又扫过莺儿和一旁噤若寒蝉的香菱,积聚的怨毒、自卑、不甘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猛地将手里紧攥的骰子连同那几枚铜钱狠狠掼在紫檀炕桌上!
“哐当!哗啦!”
骰子蹦跳,铜钱西溅,滚落一地。
“我拿什么比宝玉?!啊?!”贾环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哭腔,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都怕他!都捧着他!都和他好!合起伙来欺负我!不就是因为…因为我不是太太养的!我是个庶出的!下贱种子!活该被你们作践!”
他越说越悲愤,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混合着鼻涕,毫无顾忌地滚落下来,砸在猩红的毡子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他一边哭嚎,一边胡乱地用肮脏的袖口抹着脸,模样狼狈凄惨到了极点。宝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措手不及,脸上阵青阵白,又急又气,只得强压着火气,放缓了声音劝道:“好兄弟,快别说这等糊涂话!叫人听见笑话……”说着又迁怒于莺儿,“还不快给三爷赔不是!都是你这丫头惹的祸!”
莺儿也吓住了,看着状若疯魔的贾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暖阁里一片死寂,只余贾环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和粗重的喘息,方才那点暖意和闲适荡然无存,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恰在此时,门帘又是一挑。一股清雅的冷梅幽香随着来人悄然弥漫,瞬间冲淡了屋内浑浊的气息。只见宝玉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的云纹锦袍,腰间松松系着碧玉环绦,头上束发的金冠在门口天光映照下,流溢着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富贵光晕。他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春风拂槛般的闲适笑意。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暖阁内这剑拔弩张、一地狼藉的景象,尤其是看到贾环那涕泪横流、怨毒扭曲的脸时,那笑容便如冰雪初融般,瞬间僵在了脸上。
“这…这是怎么了?”宝玉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铜钱和骰子,又看向脸色极其难看的宝钗和瑟瑟发抖的莺儿,最后落在贾环身上,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疏离,“环兄弟?好端端的,哭什么?”
贾环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缩。方才那滔天的怒火和悲愤,在宝玉那身刺眼的华服、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孔以及那仿佛天然高人一等的气度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融了大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畏缩和自惭形秽。他死死咬住下唇,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却再也不敢抬头看宝玉一眼,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方才那掷地有声的控诉,此刻只化作满腔屈辱的沉默,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宝钗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脸上迅速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刚要开口粉饰太平,替贾环遮掩过去。不料,那伏在炕桌上抽噎的贾环,如同被这虚伪的笑容再次刺痛,猛地抬起头,一双泪眼死死盯住宝玉腰间那块温润生辉、隐隐有光华流转的通灵宝玉,眼神里混杂着刻骨的嫉妒、绝望的怨毒,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宝钗,竟是不管不顾,一头朝着宝玉狠狠撞了过去!
“宝玉!都是你!都是你——!”
这一撞,拼尽了贾环全身的力气,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
宝玉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数步,眼看就要仰面摔倒!
暖阁内,惊呼声霎时炸响!
“二爷小心!”莺儿尖叫。
“宝兄弟!”宝钗花容失色。
香菱更是吓得捂住了嘴,脸色惨白。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迅疾如电的身影从门外斜刺里掠入!来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淡青色的残影,带起一阵劲风。只见他手臂一伸,稳如磐石般托住了宝玉的后腰,另一只手则快如闪电,五指如钩,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贾环那因用力过猛而向前倾的、瘦削的肩膀!
“环三爷!气大伤身,仔细闪了腰!”一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
宝玉惊魂未定,在那人臂弯里站稳,抬眼望去——只见扶住自己的,正是父亲贾政身边最得力的长随,名唤“冷面”的赵若拙。此人年约三十许,面容方正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一身青衣短打,干净利落。他此刻稳稳地抓着贾环的肩膀,那力道看似随意,却让状若疯癫的贾环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任凭如何挣扎嘶吼,竟丝毫动弹不得。
赵若拙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贾环那张涕泪模糊、因羞愤而扭曲的脸,又转向惊魂甫定的宝玉,微微躬身:“二爷受惊了。老爷在前头书房寻您问话,说是南安郡王府送来几卷古画,请您过去品鉴一二。”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贾环徒劳的挣扎和粗喘。
宝玉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襟,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被赵若拙铁钳般的手牢牢制住、只能徒劳喘息、眼神怨毒如淬毒匕首般瞪着自己的贾环,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点了点头,对赵若拙道:“有劳赵大哥。我这就去。”又转向宝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宝姐姐受惊了,环兄弟他…怕是魔怔了,烦你多担待。”说罢,再不看贾环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转身随赵若拙快步离去。那袭雨过天晴色的袍角在门帘处一闪,便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清冷的梅香在凝滞的空气里缓缓浮动。
贾环眼睁睁看着宝玉的身影消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的疯狂和力气瞬间被抽空。赵若拙适时地松开了手。贾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后背重重撞在紫檀炕桌的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像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蜷缩在那里,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方才那一撞,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羞耻。他死死地咬着嘴唇,首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泪水混合着屈辱,无声地汹涌而出,在肮脏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
宝钗看着地上这滩烂泥般的贾环,再看看一片狼藉的暖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厌烦涌上心头。她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倦怠和冷漠:“莺儿,香菱,扶环三爷起来,送他回去歇着。今日的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铜钱和那枚孤零零的骰子,“谁也不许再提。”
莺儿和香菱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费力地想将如泥的贾环搀扶起来。贾环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任由她们摆布,只是那双眼眸,空洞地望着宝玉消失的方向,深处沉淀着的,是再也化不开的、浓稠如墨的怨毒与冰冷。
暖阁里只剩下收拾残局的细碎声响和贾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窗外,一只寒鸦“嘎”地一声掠过枯枝,叫声凄厉,划破了荣国府午后这看似富丽堂皇、实则暗流汹涌的宁静。那枚被贾环摔在桌上的幺点骰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缝隙里,红点朝上,像一只永不瞑目的、充满嘲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