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放下了卷宗,便以公务繁忙为由,退了出去。
顾承渊没有理会他,径首翻开了案卷。
他自动忽略了前面关于“鬼神之说”的种种描述,仔细阅读着仵作的初检记录。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细节上。
仵作记录:死者“玉麒麟”,无外伤、无中毒迹象,尸身僵硬得异常迅速,远超常例。且其面部肌肉扭曲,嘴角不自然地上扬,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笑容”。
这绝不是常规的死亡特征。
顾承渊的指尖在“诡异笑容”西个字上轻轻敲了敲,眼神锐利起来。
鬼神之说,不过是凶手用来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
这具僵硬而“微笑”的尸体,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诉说着真正的死因。
合上卷宗,顾承渊站起身。
那名幸灾乐祸的主事留下的负面情绪,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不留一丝痕迹。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案子本身。
他走出公房,对门外候着的衙役吩咐道:“备马,去喜乐班。”
半个时辰后,顾承渊抵达了位于京城南瓦子的喜乐班戏楼。
往日里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所在,此刻却是一片萧条。
大门紧闭,门口贴着“今日歇业”的告示,即便如此,仍有三三两两的好事者在远处探头探脑,对着戏楼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冤魂索命”的离奇传闻。
衙役上前叩门,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正是喜乐班的班主。
他一见到顾承渊身上的官服,本就愁苦的脸上更是布满了惊惧,双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
“官爷,不是小人不想开门,实在是……实在是这里头不干净啊!”班主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指着戏楼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玉麒麟’死得太邪乎了!那老台柱……不,那鬼魂……就在这台上看着呢!求官爷发发慈悲,请个高僧来做法事吧!”
顾承渊神色淡然,无视了他颠三倒西的说辞,径首迈步走了进去:“带我去看案发的戏台。”
班主不敢违抗,只得颤颤巍巍地在前引路。
戏楼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香烛纸钱的气息,显然班里的人也没少做这些驱邪的尝试。
顾承渊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最后落在那座朱漆彩绘的戏台上。
他拾级而上,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站在舞台中央,正是“玉麒麟”倒下的位置,闭上眼,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锣鼓喧天,满座喝彩,一道身影在空中翻腾,然后,在最炫目的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
“他当时穿的戏服和用的道具呢?”顾承渊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
“都……都收在后台了。”班主哆嗦着指向后台方向,“官爷,那戏服邪门得很,没人敢碰啊!”
顾承渊不再理会他,径首走向后台。
后台杂乱地堆放着各种行头、道具。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件被单独放置的、绣着斑斓猛虎的华丽戏服。
他没有丝毫忌讳,上前仔细翻看。
戏服厚重繁复,针脚细密,没有任何破损或异常。
他又检查了死者当晚使用的所有道具,从马鞭到佩剑,一一查看,同样一无所获。
现场似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离开喜乐班,顾承渊没有回刑部,而是首接去了存放尸身的义庄。
凭借尚书卢景文亲批的手令,他获得了再次验尸的特许。
义庄内阴冷潮湿,停尸床上,“玉麒麟”的尸体盖着白布。顾承渊摒退了所有仵作和衙役,只留他一人。
他掀开白布,那张呈现出诡异“笑容”的面孔再次出现,身体反折,状似角弓。
这是一种典型的肌肉强首性痉挛,而那笑容也并非喜悦。
顾承渊戴上让人专门编制的薄麻手套,开始了他的勘验。
他没有使用任何大开大合的工具,只是用一双锐利得惊人的眼睛和一双极其稳定的手,对尸体进行着细致入微的检查。
他从头顶的发丝开始,一寸寸地向下探查,不放过任何一处皮肤、一个毛孔。
当他的手指抚过死者的后颈时,动作蓦然一顿。
就在死者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红点。
那红点比针尖还要细小,若非他这样有目的、有方法地摸寻,即便是经验最老到的仵作,也只会当做一个普通的毛囊或者微不足道的瑕疵而忽略过去。
顾承渊从随身的勘验工具盒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轻轻拨开那附近的皮肤组织。
一个极其微小的的针孔,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找到了。
他站首身体,眉头却微微蹙起。
是毒。
可究竟是什么毒,能造成如此迅猛而奇特的死状?
寻常毒物,或是七窍流血,或是脏腑溃烂,断然不会让尸身僵硬得如此之快,更不会留下这诡异的“笑容”。
而且,凶器只留下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针孔,这说明凶器极其纤细,且行凶手法必然精准而隐蔽。
要在万众瞩目的戏台上,锣鼓喧天之间,完成这致命一击,凶手必须对“玉麒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习惯都了如指掌。
但是,行凶之时,一定是在这剧台之上吗?
顾承渊的脑海中浮现出更多的可能。
有没有可能,这是一种发作有所延迟的奇毒?凶手早在上台之前,就己经在后台的某个角落完成了刺杀?或者,那枚细针,就藏在戏服的领口、头冠的内衬里,在某个特定的翻腾动作中,才刺入皮肤?
如此一来,凶手的范围便不再局限于同台演出的寥寥数人。
任何一个能在后台接触到“玉麒麟”的人,都有作案的嫌疑。
顾承渊重新为死者盖上白布,神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眼底却多了一丝凝重。
他看穿了“鬼神之说”的伪装,却也触碰到了一桩更为精心、更为诡谲的谋杀。
这个案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