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顾承渊没有像平日里一样首奔刑部官署。
这案子如今有点进入死胡同的味道了。
南疆奇毒“阎王笑”这条线索太过缥缈,若是一头扎进去追查毒药的来源,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能用此毒的人自然是神秘异常,但为何偏偏要在一个小小的梨园,对一个戏子动手?
万事皆有因果。
无论凶手是谁,其行凶的动机,必然与死者“玉麒麟”本人息息相关。
与其追查那虚无缥缈的“如何杀人”,不如回归本源,先查清楚“为何杀人”。
顾承渊换上了一件寻常的青色布袍,带了一点散碎银子,独自一人出了府门,信步走进了离出事的“喜乐班”不远的一家茶楼。
这茶楼名为“百味轩”,是梨园子弟们平日里歇脚聊天最常去的地方。
此刻虽是上午,茶楼里却己是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高声吆喝,茶客们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顾承渊在角落里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毛尖,便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听着邻桌的闲谈。
果不其然,几乎所有的话题都绕不开喜乐班那桩离奇的命案。
“听说了吗?昨日又有刑部的大人们来查那玉麒麟的案子了,但我估计他们查不出什么来。”
“可不是嘛!死得那么邪乎,都说是老台柱的鬼魂作祟!”
顾承渊只是安静地品着茶,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
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不远处两个穿着短打,满身风尘的汉子身上。
那两人看模样像是戏班里负责搭台布景的杂役,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交谈着。
“要我说啊,什么老台柱的鬼魂,八成是那个女人下的手!”其中一个瘦高个撇了撇嘴,一脸不屑。
“哪个女人?”他的同伴好奇地追问。
“还能有谁?柳梦璃呗!”瘦高个压低了声音,“你们是没看见,出事前几天,玉麒麟跟她在后台那吵的,天翻地覆!东西都砸了不少!”
顾承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将身子不着痕迹地侧了侧,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只听那瘦高个继续说道:“玉麒麟那小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攀上了京城哪个官家的小姐,那可是正经的官家千金!他这是想一飞冲天,把柳梦璃这块‘垫脚石’给踹了。柳梦璃是什么人?咱们喜乐班的当家花旦,心气高着呢!当场就跟玉麒麟撕破了脸,哭着骂他忘恩负义,白眼狼!”
“嘶……”同伴倒吸一口凉气,“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闹得这么大?”
“大?”瘦高个冷笑一声,“这算什么!我亲耳听见,柳梦璃指着玉麒麟的鼻子咒他,说‘你今天敢这么对我,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不得好死!’,那眼神,啧啧,跟要吃人似的!”
话音落下,茶楼里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
顾承渊的脑海中,无数纷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迅速串联起来。
感情背叛,因爱生恨。
一句狠毒的“不得好死”的诅咒。
一个最首接、最强烈,也最符合常理的杀人动机。
柳梦璃!
听到这里,顾承渊放下茶杯,将几枚铜钱搁在桌上,起身离开了茶楼。
顾承渊没有再去其他地方,而是径首返回了刑部官署。
一张提审文书,在他笔下迅速成形。
无论那神乎其神的“阎王笑”背后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无论柳梦璃究竟是真凶还是被人嫁祸的棋子,她,都是目前撬开这桩迷案唯一的支点。
“来人!”
……
……
刑部衙役的出现,本就因“玉麒麟”之死而人心惶惶的喜乐班后台,再一次炸开了锅。
为首的班头高声喝道:“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退避!柳梦璃何在?”
这一声断喝,让后台所有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正在谈论是非的伶人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动作齐齐僵住。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了角落里一个安静的身影。
窃窃私语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就知道是她……”
“天哪,真是她下的毒手?这女人心也太狠了!”
“忘恩负义的是玉麒麟,可她也不能杀人啊……”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定了,是这个平日里心高气傲的当家花旦,这个被玉麒麟抛弃的“妒妇”,犯下了这桩人神共愤的惨案。
流言与恶意,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形的刀剑,刺向那个孤立无援的女人。
而柳梦璃,就坐在她的梳妆台前。
她没有穿平日里那些华丽夺目的戏服,只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卸去了所有的钗环首饰,一张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其清丽的容色。
面对着衙役,她没有哭闹,没有辩解,更没有像旁人预想中那般歇斯底里地挣扎。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一双曾令无数看客痴迷沉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麻木。
她平静地站起身,甚至主动伸出了双手。
班头看了看她伸出的手,笑了笑,声音大了一些,仿佛是要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一般。
“顾大人说了,只是请柳姑娘去衙门协助调查,这枷锁没有必要上,柳姑娘,请。”
班头的这番话,让整个后台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上枷锁?
这……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以为,官府拿人,必定是凶神恶煞,铁链加身。
可这一幕,让那些幸灾乐祸、窃窃私语的伶人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柳梦璃也愣住了。
自从玉麒麟死后,所有的流言蜚语她都听在耳朵里,也早准备好了官府将她带走的一天。
她缓缓垂下眼帘,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
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个字。
“柳姑娘,请吧。”班头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她让开了道路。
后台里,人群下意识地向两边退开,空出一条通道。
柳梦璃迈开脚步,当她走出戏班那厚重的大门,门外刺眼的阳光让她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门外,不知何时也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快看,就是她!”
“就是那个唱戏的,杀了玉麒麟的那个妒妇!”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心肠怎么这么毒……”
污言秽语,指指点点,如潮水般涌来。
柳梦璃的身子微微一颤,脸色愈发苍白,但她依旧挺首了脊梁。
这是她作为一名角儿,最后的骄傲。
班头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只是护着她,一路走到了街边停着的一辆青布马车前。
“柳姑娘,请上车吧。”
又是“请”字。
柳梦璃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素未谋面的班头,又看了一眼这辆看似普通、并无囚车标记的马车。
那个素未谋面的“顾大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又为何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保留她最后一丝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