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府,”钱肃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之中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地处江淮之间,乃漕运中枢,水路交汇之所。商贾云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并非善地。你此去,当谨言慎行,守好你刑房书吏的本分,莫要再生事端,否则,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难救你。”
这番话,听起来是严厉的警告,字里行间却又像是在不经意地提点他河阳府的复杂局势。
顾承渊心中微微一动,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钱肃那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大人的教诲,草民谨记在心,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逾越。”
钱肃微微颔首,一首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你今日在法场之上,指出原判诏书之谬误,于朝廷法度而言,确有微功。圣上虽因军械图纸失窃一事罚你失察之罪,却也并非全无回旋余地。河阳府刑房书吏一职,虽品阶卑微,却也能让你暂时避开京师这潭深不见底的漩涡。”
钱肃这番话,信息量不可谓不大。
其一,暗示了皇帝对他今日法场表现的某种程度的认可;其二,点明了将他贬斥到偏远的河阳府,有让他暂避风头、远离权力斗争中心的意味。
然而,也就是因为钱肃这番话,让顾承渊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其实这诏书一事,其实皇帝都心知肚明,而他,不过就是这皇权争斗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顾承渊心中念头急转,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与平静:“多谢大人指点迷津。草民不敢奢求其他,只求能安稳度日,有机会戴罪立功,以报圣上不杀之恩。”
“嗯,”钱肃轻轻抚了抚长须,“明日一早,刑部会派人送你去往城外驿站,交接相关的文书和路引到时会一并给你,你先回去休息吧。”
“草民告退。”顾承渊再次深深一揖,然后便随着门口一首侍立的御史台小吏离开了。
房间内,钱肃看着顾承渊渐渐远去的背影,修长的手指再次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中的深邃与探究之色更浓。
“心性倒也沉稳,不似寻常死里逃生之辈的轻浮或怨怼。”钱肃在心中暗忖,“只是不知,这番沉稳是真看透了,还是另有所图?”
他回想起顾承渊在法场上的表现,指出诏书阙漏时的从容不迫,以及此刻领受贬斥时的平静。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更是一个刚刚从斩首台上下来的死囚。
“陛下将他贬至河阳府,远离京畿这漩涡中心,既是敲打,也是留一线生机。”钱肃的目光转向窗外,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才是真正风暴的中心。
“河阳府……漕运之地,水深得很呐。只希望这顾承渊,能安分守己,莫要辜负了陛下这番‘用心良苦’的安排。否则,便是真的自寻死路了。”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
……
……
翌日,天刚蒙蒙亮,潮湿的晨雾尚未散尽,顾承渊便被一阵粗鲁的拍门声惊醒。
他这一夜,并未真正的安睡,脑中梳理着自己的记忆以及自己未来的处境。
此刻听到动静,立刻翻身坐起,神色平静无波。
门被打开,两名身着皂隶服饰的刑部差役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卷文书和一方叠好的引路,另一人则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顾承渊,眼神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顾承渊,跟我们走吧。”拿着文书的差役将东西往顾承渊面前一递,语气生硬,“这是你的调任文书和路引,收好了,路上若是丢了,到了河阳府也入不了职,那可就自求多福了!”
顾承渊伸手接过,入手是粗糙的纸张,他展开文书草草看了一眼,上面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原犯事由以及贬斥河阳府刑房书吏的任命,下方盖着鲜红的刑部大印。
路引上则详细注明了他的身份、籍贯以及前往河阳府的路线和时限。
“有劳二位官爷了。”顾承渊将文书和路引小心折好,贴身放入怀中,语气平静地说道。
那名一首打量他的差役冷哼一声:“少废话,赶紧收拾东西,驿站的马车可不等人,耽误了时辰,我们可不管你。”
顾承渊本就没什么行李,除了现在身上穿的还算干净的衣服,其余的东西都被当时抄家给充没了。
他也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便跟着两名差役走出了房间。
几人很快便来到了京都城南门口,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夫是个西十岁上下的汉子,面容黝黑,此时正靠在车辕上打盹。
两名差役将顾承渊押到马车旁,其中一人对车夫喊道:“老王头,人带来了,送去南城驿站,交给驿丞,这是刑部的牌子。”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扔给车夫。
车夫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接过木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晓得了。”
那差役又转向顾承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上去吧,到了驿站自会有人安排你前往河阳府的官车。”
顾承渊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弯腰钻进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牲畜臭气。
他刚坐稳,马车便猛地一晃,伴随着车夫一声吆喝和鞭子抽打在马背上的脆响,开始辘辘地向前驶去。
一路颠簸,马车很快驶出了京都城。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西城驿站。
驿站内外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各地往来的官差、信使、商旅以及一些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士混杂其间,显得颇为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味以及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车夫将马车赶到驿站后院,将刑部的牌子交给了一名驿卒,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自顾自地去马厩卸马喂料,全程没有再看顾承渊一眼。
那驿卒接过牌子,又上下打量了顾承渊几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引着顾承渊来到驿站大堂一角,指了指一张油腻的长条板凳:“你且在这里候着,去河阳府的官车要午后才发。饿了渴了,自己去那边买,我们驿站可不管饭。”
说罢,驿卒便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不再理会他。
顾承渊也不在意,找了个相对干净的位置坐下静静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