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竟从这模糊的铜像面孔上,看出一丝熟悉的恳求意味。
他眼底浮起一丝探究,所以并未一脚踹开这个胆敢冒犯他的怪异铜像。
就在这停顿的一瞬间,铜像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光。
谢情一眼看穿,不过是些他向来不屑的时间回溯幻术。
但他没有即刻粉碎此幻术,任由那光芒包裹住他。
再睁眼时,青海镇亮如白昼,街道上人流熙攘,谢情孑然立在广场中央,素衣雪肤,眉目冷峭出尘,不是谪仙,胜似谪仙。
周遭本在祭拜海神的百姓抬头,纷纷愕然惊呼。
“海神……海神显灵了!”“拜见海神……海神大人请您庇佑草民啊!”
谢情:“……”
谢情转身欲走,谁知祭坛之下一个神情激动的海神信徒竟直接冲上来,想要触摸他的衣摆。
他倏然冷下脸,一甩袖,纯白灵力顺势将那信徒拂下祭坛。
这些百姓愚昧可怜,却也实在放肆。
除却前世那混账徒弟,修仙界无论是谁见到他,总是恭谨有礼,何曾被这样冒犯过。
白衣神明眼尾浮起一抹夹杂愠怒的红意,却仍旧不曾对冒犯他的信徒降下惩罚。
冷漠,又慈悲。
于是台下百姓愈发坚信他便是海神显灵降临人间,个个眼神狂热,恨不得将他围堵在祭坛之上,永远留在人间护佑青海镇的百姓。
“海神!上次上供给您的新娘不慎逃跑,我等草民惴惴不安,终于在七日前捉到了她!”为首的青海镇里正朝后面挥了挥手,一个老妇人便捧着一个浑身是血啼哭不已的婴孩走了过来。
谢情眉头微皱。
这婴孩,一看便并非足月而生。
“您的新娘逃跑后竟私自嫁与他人!我等为拥护神的名誉,特意将她的孩子活生生剖了出来,只为今日进献给您!”
起初那新娘的惨叫声与恶毒的咒骂还能让镇上百姓惴惴不安,可如今海神现身,不正是对于他们的祭品颇为满意么?于是满眼挤满兴奋之色,将那名染着母亲鲜血的婴孩朝谢情的方向高高举起。
“新娘在何处?”谢情冷声开口。
“您难道还未收到新娘么?”里正大惊失色,连忙低头,额头顾不得疼痛,用力砸在青石地砖上,“我等已于七日之前将她送回海中,不知为何未曾送到您手中,望您息怒!”
周遭百姓见他如此,亦如毫无灵魂的提线木偶,纷纷跟着磕头求饶。
“……”
在海中沉浮七日,即便是活人也会被无念海中变异的魔鱼吞吃干净。
谢情闭了闭眼,素白指尖掐了个取物诀,那襁褓中的婴孩顺着术法之力飘入他手里。
原本啼哭不已的婴孩忽而止了哭声,牙还未长出来,便紧紧咬住谢情的指尖不肯放开了。
原来从小便爱咬人,难怪长大后那么混账。
谢情抽回指尖。
感受到他垂落的目光,婴孩哇得一声又哭了起来。
谢情半眯起眼,施了个术法堵住婴孩的嘴,耳边重归清净。
一旦幻术未曾按照原定结局,便会引起时间通道的错乱,即便是大乘期修士都有可能被时间长河抹杀在这虚假的过去里。
这样的幻术谢情可以破,却的确早已失传多年,就连他也只可破除无法开启。
也不知那铜像里是否藏了什么东西,才得以成为时间回溯幻术启动的锚点。
谢情并未感受到反噬之力,只能说明在过去,也有人冒充海神带走了这个孩子。
但凡沧澜剑所过之处,便不能蔑视任何一个无辜生命就此消逝,谢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掐着剑诀,御剑离开了祭坛广场。
他身后,狂热的青海镇百姓仍旧在欢呼着海神收走了他们的祭品。
沧澜剑是天底下最快的剑,不过几息,那嘈杂的呼喝声便听不见了。
只可惜这幻术的范围有限,他不能离开青海镇。
青海镇很大,远离主街后,百姓屋舍相隔相对较为空旷,谢情随意挑了一处空置许久的茅屋,将婴孩轻放在草堆上后,开始面无表情用净身诀清理被婴孩蹭脏的袖口。
谢情连徒弟都懒得照顾,更何况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丑孩子。
但他不会,总有人会。
于是谢情连夜遁地捉了一只刚生下幼崽的犬兽。
大乘期的威压下,犬兽乖乖收敛犬齿,在他眼神示意下将那婴孩身上的血舔干净,然后叼回茅屋角落的窝里,与自已的幼崽放在一起。
它不大明白,这个剑修境界已至大乘,却会把一个人族交给犬兽来养,接受犬兽的哺育,就不怕孩子长大后沾染犬兽的习性么?
总不会是这么厉害的剑修,却连自已的孩子都无法哺育吧?
犬兽不理解。这个剑修如此美貌,合该是种族里最受欢迎的雌性,多的是雄性愿意与其一起养孩子,甚至为此献出性命。
但犬兽不敢问。
剑修不仅风姿动人,手中的剑更是比天阶虎兽的牙齿还要锋利。
好在除却养孩子,其余的事都不须犬兽替他操心,比如捕猎。
每日提剑去一次海边,便能带回吃不完的食物,就连称霸无念海多年的食人鲛都被剔去爪牙,锁在茅屋偏房里,成为剑修的厨子,每到深夜还要忍下屈辱用三界闻名的歌喉哄那婴孩睡觉。
但犬兽也发觉,这位剑修从不会猎杀没有灵智的无辜生灵,专猎罪大恶极害人无数的凶猛巨兽来。
谁能知晓,这么一间荒废的茅草屋里,会住着一位一尘不染的剑修与两头闻之色变的妖兽霸主。
婴孩因为早产虚弱,直到一岁时才学会说话。
那日谢情刚顶替海神之名,替青海镇百姓斩杀了一头在海边掀起风浪的蛟龙。
其实那些海神信徒中不乏罪恶深重的杀人凶手,可那蛟龙一尾巴下去,杀死的都是老弱妇孺。
沧澜剑于鞘中嗡鸣,无法忍受同族死在不远处而自已尚未出鞘。
待谢情摆脱已经产生怀疑不断试探纠缠的里正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岁大的婴孩趴在门槛上,不肯喝犬兽喂过来的奶,只仰头盯着他,忽而裂开嘴道:“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