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笃定我会走上我师尊那条路，”谢情淡声道。
白宿垂眸，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人喉结处的红痣，烦闷忽而一扫而空，重新恢复往日松散，“或许吧，但我知道，你从不在意。”
“就像当初我入魔时，你也不会在意，”白宿轻笑，“你只在意那些被你纳入牢笼里的宠物，甚至为了所谓的宠物付出性命。”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养宠物玩玩就行了，若是太较真，到头来被玩死的就是牢笼的主人。”
谢情瞥了眼他眉间被禁制惩罚过后留下的霜雪，耐心见了底，“你该走了。”
“陆无量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当初泄露秘密的幕后之人，他对没能杀死我可是咬牙切齿得很，”白宿愉悦低笑一声，掌心搭在谢情肩头，柔声道，“剑尊大人，小心些，被嫉妒蒙蔽双眼的男人可是很可怕的。”
“不过想来这句话也是多余，毕竟对你而言，这样的男人和蠢狗没有什么区别，招招手就哄好了。”
谢情半阖上眼，抿唇不语：“……”
白宿也不敢真把人惹生气了，收回手，指尖符箓燃起，眨眼间已消失在千里之外。
谢情垂眸，静默在原地良久，还是蹲下身，重新给师尊的灵位上了一炷香。
然后转身，神色平淡离开。
云顶峰前的雪人因被施了幻术的缘故，每次谢情路过，都能吐露人言。
“师尊，还有一月我就回来了！”
“师尊，还有十日我就回来了！”
“师尊，明日我就回来了！”
“师尊……”雪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情立在那棵从未开过花的桃树下，似有所觉睁开眼，下一瞬，有人急匆匆推门而入。
“师兄，”谢明远面色凝重走入庭院，望着他，“下山历练的弟子们出事了。”
“……”
一个时辰后，谢情从沧澜剑上一跃而下，停在炼虚秘境的传送入口处。
这处秘境本是一位飞升大能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洞府，秘境内危险重重每一条路每一处陷阱都千变万化，沧澜山元婴及以上的弟子每一年都会来此历练。
只是此刻，因秘境忽然暴动坍塌，所有弟子连同带路的化神期长老都险些丢了一条命，若非谢情及时赶来强行劈开已经合上秘境出口，也就无法满身是伤靠坐在树下疗伤了。
谢情扫了一圈，没有看见季微星。
甚至他不问，也没有任何人刻意提及他。
沧澜山弟子之间在谢情面前向来乖如小狗，说什么便做什么，一旦山下有妖魔动乱也都是齐心协力，但季微星似乎格外被排斥在外。
谢情此前不以为然，只当这是晚辈之间的别扭，如今方才品出一丝不同寻常。
身侧谢明远读懂他的眼神，出声询问：“为何不见季微星？”
树下忙着上药的弟子忽而噤了声，面面相觑。有人踟蹰片刻，小声开口：“因为秘境出口坍塌太快，秘境里的妖兽都失了理智追杀过来，我们这么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所以……所以季师兄他便主动提出殿后，然后让李长老掩护我们离开……”
“他说……”开口的弟子声音发抖，心虚不敢看谢情，“他说他是剑尊首徒，纵使无法像他的师尊一样将苍生庇护于剑下，也该舍身忘已，才配当剑尊的徒弟。”
“我们一开始不同意……可是……可是拦不住他，情况又紧急，没有时间犹豫，只好……”
谢情：“……”
谢明远看了谢情一眼，继续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方才不说？”
那弟子低着头，嗫嚅半天，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凡夫俗子，不过爱恨嗔痴那点私心。
谢明远转头，面色微变：“师兄……”
只见谢情一言不发走上前，抬手抽剑，一剑劈开秘境入口。
谢情扭头，看了他一眼：“在外面等我。”
就算季微星前世诸多让他不满，甚至在梦境之后憎恶到迁怒今生，那也是他亲口认下的徒弟。
人该死该活，他说了算。
谢情回过头，独自抬步走了进去。
一入秘境，全身修为便被迫压制到了元婴境。
谢情抬手横剑于身前，挡住虎兽扑来的利爪，目光平淡扫过周身，终于在一棵树后瞥见熟悉的黑色衣角。
沧澜剑剑尖卷起的剑意化作风雪，严寒刺骨的冰层一寸一寸自谢情脚下朝外延伸，冻住所有虎视眈眈的妖兽。
谢情踩过地上银霜，不紧不慢朝那棵树走过去。
树后，数十只犬兽将季微星团团围住，正在讨论该如何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如何分食。
季微星早已在送沧澜山弟子离开时耗尽全身灵力，腰腹被妖兽利爪贯穿，肋骨被撞碎，手腕脱力垂落身侧，微仰着头靠在树干上，鲜血从他执剑的手一路往上，盖过脖颈和半张脸，尚且还在从口中不断涌出来。
“师尊……”季微星残余一点灵力使出幻术，一根淡红色的丝线虚虚连着千里之外云顶峰上的雪人，“我今日……或许回不来了。”
季微星盯着苍茫天际，低声道：“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进他眼里。
季微星止了声，迟钝地眨了眨眼。
雪花变成漫天飘摇的大雪。这样清冷刺骨的气息，他太熟悉了。
面前所有张开的獠牙都被冻在原地。
季微星心脏不受控制剧烈跳动了一下，随即猛然转头。
“师尊……”
他的师尊素衣玉冠，容色胜雪依旧，执剑缓步走来，在他痴痴的目光下停在他面前。
银眸垂下视线，睥睨他：“年纪不大，倒是学会逞英雄了。
谁教你的？”
“师尊……”这一瞬间，似乎心中所有的酸涩委屈，这数十年在沧澜山忍受的所有冷眼排挤都一扫而空，季微星连肋骨被打断的痛都顾不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踉跄着朝他靠近。
谢情平静望着他。
一如当年在青海镇，刚学会走路的稚童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哪怕摔倒无数次，哪怕被他冷着脸训斥，也要笑呵呵抱住他的小腿，唤他阿娘。
季微星抱住他的腰，唇角扬起，盛满炽烈的欣喜：
“师尊您看见了吗？我根本不是他，我和师尊一样，可以为了师尊的苍生献祭一切，包括性命。”
所以……可不可以忘记前世的他，接受今生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