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阴眨眼而过。
无念海海底。
这里离岸上足有千万丈,连阳光都透不进来,海水漆黑一望无际,回音空茫辽阔,没有活人能到达这里。
一座泛着幽蓝光芒的宫殿沉默屹立,这是海底里唯一的光亮,也是隐世鲛族的群居之地。
九个鲛人排成队穿过宫殿明亮的长廊,手中捧着盖有红布的托盘。
“这都一百年了,也不知恩人何时能醒来。”最末端的鲛人嘟囔了一句。
他前头的鲛人随即道:“是啊,当初若不是恩人以身挡劫,这海底不知多少生灵要被那怪物吞了下去。”
“也不知恩人什么模样,族长与祭祀都不让咱们瞧,说是冒犯神灵……不过也是,恩人不是神灵还能是什么呢?”
“诶,你也想瞧瞧恩人的样子吗?”前面的鲛人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兴奋,“反正今日族长与祭司都不在,偷偷进去看一眼应该没什么事吧?”
“这……这不太好吧……你忘了五年前那个试图亵渎恩人的鲛人什么下场吗?若是被族长发现,我们也会被剔去尾骨的!”
“不会的,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只是看一看。”
两个年纪尚轻鲛人面面相觑。
这百年来但凡开了灵智的鲛人,无不听过百年前这位恩人救鲛族于水火的事迹,难免好奇。
“那……那就看一眼?”
“对,我们就看一眼,只要心无恶念,是不会被千红阁的禁制发现的。”
……
鲛族宫殿中央,那座最高处的阁楼顶层上。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鬼鬼祟祟钻过数层垂落的鲛绡纱帘,终于瞧见了内殿最深处充当床榻的珠光色贝壳。
再走近些,两只鲛人同时愣在原地,险些忘了呼吸。
鲛人一族天生貌美妖异,向来瞧不上其他任何一族,虽为妖族,却并不臣服于妖王朱雀。
可把整个鲛族的天骄之子们拉到这里来,怕是都要黯然失色。
贝壳里躺着的人穿着最素白的道袍,身形修长,双手交叠下的腰肢尤为窄瘦,乌发如绸垂落肩头,肤色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他的眼皮极为单薄,眼睫却长而浓密,沿着锋利眉尾往前,脸部每一处轮廓都流畅细腻到惊心动魄的程度。
本是高洁不可攀折的长相,偏偏沿着那人雪白鼻尖再往下看,形状优美的两瓣薄唇间含了一枚泛着浅蓝色幽光的鲛珠,简直像是在对窥探他的人索吻。
妖异与神织,足以冲垮俗人的一切理智,让仰慕与恶念同时在心底滋生。
两只偷看的鲛人尚来不及回过神,心头失控滋长的阴暗恶念已触动了千红阁的禁制。
“不好,快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千红阁的禁制一旦触动,悬挂在头顶的三叉戟虚影便会刺穿窥视者的尾巴。
“救……救命!我错了,我不该来偷看恩人!呜呜呜,别的尾巴!”
“我……我也错了!也别尾巴!”
两只鲛人蜷缩在角落里,显然是刚成年没多久,连反手挣扎都做不到,只能绝望的闭上眼。
却迟迟没等来痛楚。
其中一只鲛人偷偷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那双银色眼眸,彻底呆住。
“恩……恩人……?”
谢情丢开手里的三叉戟虚影,并未理会这两只弱小无助的鲛人,侧目环顾四周,眉头微沉。
这里是……海底?
他欲张口说话,却又察觉到一旦说话便要吐出唇边含着的鲛珠。
他本该死了,但是在他即将死去前,有一只鲛人朝他游过来,并用这颗鲛珠把他最后一口生气堵在了身体里。
谢情来不及去想其他的事,方才若非他沉睡的灵魂在冥冥之中听见这只鲛人的求救,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让他强行睁开了眼。
不比前世他服了碧髓丹,百年时间并不足以让他自愈身体内支离破碎的神魂与千疮百孔的经脉,沉睡也只是让他强行拖着一口气活到现在。
谢情一言不发,携着满身无人知晓的沉疴与隐痛转身,脚步虚浮朝床榻走去。
两只鲛人仍旧缩在墙角,愣愣望着那抹身影被数层泛着浅淡蓝光的鲛绡掩去,险些以为在梦中遇见谪仙。
“恩人……方才是恩人么?他醒了?”
另一只鲛人随即回过神,拽起同伴的手往外跑,“别愣着了,快去想办法禀告给族长和祭祀大人!”
一个时辰后,鲛族族长与祭司都匆匆赶回了千红阁。
两只犯了错的鲛人老实跪在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是偷偷去瞟大贝壳里躺着的人。
谁知那人好似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垂眸瞥过来一眼,又冷淡移开。
“恩人,鲛族上下都对您的救命之恩感怀多年,只可惜百年来都无法报恩,如今您好不容易醒了,何必急着离开?鲛族上下愿服侍恩人当牛做马以报恩情,”鲛族祭司是个模样年迈的老者,正唉声叹气。
“更何况恩人您的身体已无一丝修为,全靠鲛珠支撑……鲛族虽避世已久,却也知三界何其凶险,还是留下吧让我们保护您吧。”
“不必,”谢情唇中的鲛珠已取下,被祭祀穿了一根红绳绑在手腕上。
鲛人千年方可练就一颗鲛珠,但谢情自认受得住这样的谢礼。
他从不妄自菲薄。
但有些谢礼,他即便受得住,也不愿意受。
“我不属于这里。”
因为太久不曾说话,他语速很慢,不疾不徐,略带沙哑,但擅歌的鲛人们听在耳中却犹如仙乐,愈发舍不得他离开,陆续围在了大贝壳旁边。
“可是恩人……您如今非人非鬼非妖非魔,也不属于外面那个三界了。”祭司不甘心,再劝。
谢情平淡开口:“我属于何处,我说了算。”
祭司与一侧的族长对视,知晓已留不住,只好长叹一声。
数十只鲛人手捏鲛绡在前头开路,谢情踩在鲛绡上,一步又一步如履平地,走回了岸上。
鲛族见留不住他,便替他准备了许多鲛族的珍宝。
毕竟在俗世,银钱比恩情更值钱。
谢情低低咳嗽两声,抬手扶正头顶的帷帽,袖袍垂落间露出纤细手腕上捆绑鲛珠的红线。
他从岸边走向他阔别百年的俗世,独独以谢情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