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沉默不语。
若是昔日剑尊,怕是只会觉得聒噪。
但如今的谢情失了修为,抛却重担,反而多了些许耐心,闭眼听着她们念叨一路,倒也鲜活。
……
与此同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停在茅草屋前。
男人白绸覆目,下颌骨锋利清晰。他满头凌乱的发丝松散束在颈后,浑身伤痕累累,魔气随着伤口处的鲜血往外淌。
这百年来,仙门百家对他的追杀从未停过,这样的伤早已是家常便饭。
但无人知晓,这位百年来人人追杀的沧澜山叛徒会住在这么一间破败的茅草屋里。
起初追杀他的只有沧澜山,因为他偷走了那位剑尊的魂灯。可一年后,季微星做了一件得罪所有人的事——捅破了仙门百家最后一层遮羞布。
师尊怎么可能只是他害死的?应该是所有怀着所有肮脏心思靠近的伪君子!否则如何解释他的师尊死得无声无息,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呢他们?
所以他将一百年在伏魔塔里对师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看着那些男人铁青的脸,笑得从未有过的快意。
凭什么只有他为师尊的事愧疚忏悔?师尊死了,所有人都该和他一样一辈子愧疚下去!就连死后都再无颜面去见那个人!
自此,再也无人可以自欺欺人了。他们都恨极了季微星,妖界魔界都对他下达了追杀令。
季微星偶尔会让人砍上几刀,从疼痛里怀念师尊忏悔过错,就像今天这样。
他走到木门边坐下,懒洋洋将头靠在门上,舔了舔唇上的血,从怀里摸出一盏早已熄灭的魂灯,直到确认其无一丝损伤后,方才扬起笑容。
“师尊你看,徒儿将你保护得很好,徒儿已经长大了……”
“徒儿真的知道错了……”
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直到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清理干净后,方才起身推开了木门。
下一瞬,男人唇角笑容倏然凝固。
即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屋子里有人进来过。
即便那个人很小心,但是木桌上还是留下了一点点血迹。
肮脏的血迹。
男人低头闻了闻,那血迹极其混浊,混杂了不知几个人的脏血,屋子里仅存的干净气息荡然无存。
“是谁……是谁?!”男人情绪突然失控,牙关紧绷,唇边虎牙锋利泛着森寒的光。
狰狞的魔纹爬满整张脸。
他喘着粗气,开始神经质般在屋子里寻找,像只被人闯入领地的野狗,时而钻到木桌底下,时而爬进床底,就连房梁都不曾放过。
“滚出来……不想死得太难看就给我滚出来!”他口中念念有词,仅仅一点血污就将他逼到癫狂的边缘,“别让我找到你!”
因为看不见,他只能用鼻子去闻,用神识去探,却都一无所获。
他喘着气趴在床边,鼻尖在床榻上闻到一丝冷香,但约莫是这百年来失望过太多次,只当是又生了幻觉,将头埋进被褥里,凶狠阴冷的声音戛然而止,用委屈的语调喃喃唤着:“师尊……师尊……徒儿好疼啊。”
……
历时半个月,谢情跟着商队从无念海一路南下,到了沧澜剑宗的地界。
“道长,这是最后一个地儿了。”商队领头道,“再往前走,就出中原了。”
谢情准备从草堆上下来,领头的男人随即走上前伸手扶他,笑着道:“道长,您慢些。”
这半个月,谢情在路上吐血三次,晕了一次。整个商队的人都被吓了几遭,恨不得事事代劳连药都喂着他喝。
几个商队的汉子一边卸货,一边往这边瞟。
也是奇怪,若换做旁的病秧子,怕是领队的早就将人半路赶下车免得招了晦气,哪里像现在这般,围着人忙前忙后殷勤得很,甚至就连帷帽和衣裳都购置了几套新的,唯恐人不满意。
谢情扶着领队的手臂稳稳走下马车,淡淡道:“多谢。”
一声多谢像是某种认可,竟比赏金还让人兴奋。领队靠在马车旁,一直目送人走远也没有收回目光,盯着那一点模糊的黑影出神。
……
这一路走来,他虽不须如凡人般食五谷杂粮,却须日日喝灵茶延缓疼痛。
故而身上的银钱很快用光了,只是若再日日都要买灵茶来喝,未免太过奢侈。
谢情对沧澜山地界尤为熟悉,很快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山深处寻到一处破旧的道观,用仅剩的三颗珍珠从老观主手里买了下来。
道观常年没人来,也无人打扫,陈年落叶堆满庭院,连路都寻不见了。
谢情拧眉扫过灰扑扑的庭院,偏头冷声道:“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恩人。”
两只还未幻化双腿的鲛人扭着尾巴从道观外出来。
“恩人您别生气,是祭司大人说我们私闯千红阁犯了错,又说恩人不喜身边人心思太重,觉得我们虽笨却能干些力气活,让我们暗中照顾恩人,”红尾巴的鲛人怯生生瞄了他一眼。
谢情面无表情:“撒谎。”
另一只蓝尾巴的鲛人急了,围着他转了几圈,小声哀求道:“恩人您可千万别赶我们走,我……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呜呜要是被抓回去就得关小黑屋子里织布了。”
“我不需人照顾,”谢情冷冷道。
可他刚说完,身形就虚弱地晃了晃,被红尾鲛人堪堪扶住。
“恩人,我不止会织布唱歌,我还会哭小珍珠!”蓝尾鲛人也连忙凑上前,咬咬牙拽下尾巴上一片鳞片,眼泪化作珍珠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捧着一手珍珠,眼巴巴递到谢情面前:“我很有用的,让我们跟着恩人报恩吧。”
“求求您了。”
谢情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眼前眩晕带来的黑点终于褪去。
“会种地么?”
“种……种地?”两只鲛人瞪圆眼,甩了甩尾巴,心虚道,“会,会的。”
谢情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一袋灵茶的种子,朝里面走去,“随我来。”
一个时辰后,道观后院菜园。
一红一蓝两只鲛人鼓着脸蛋,奋力用尾巴给菜园翻土,原本漂亮的鳞片蒙上尘土也乐此不疲。
“恩人,我翻完土了!”红鲛人率先扭着尾巴跑过来,仰头望着他时脸蛋红扑扑的。
谢情坐在红鲛人变出来的贝壳椅子上,帷帽搁在腿上,闻言抬手,敷衍地摸了摸鲛人的头:“做的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