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沈覆卿喝的酩酊大醉,皇帝派人将他扶上软轿的时候,他已经昏睡过去。
王府的人等在宫门处,瞧见他的身影后,赶忙上前,将他从内监手中接过来,扶上了早已经生起炭火的马车。
车内温暖如春,烘的沈覆卿本就迷蒙的思绪更添几分昏然。
他拢过手边的薄毯,半睁着眼,从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窥见长街上的风物万象。
帘外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这样热闹的景象,却让他感觉到寒彻骨的孤寂。
“红杏初生叶,青梅已缀枝,阑珊花落后,孤独酒醒时。”
他收回视线,掩好车帘,将自已隔绝在喧嚣之外。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心绪凄迷,西风现出身形,接替了车夫的职责。
“殿下。”他轻唤一声,“前面有贩卖糖葫芦的,您想吃吗?”
沈覆卿点了点头,半晌,没听见西风回话,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他的动作的。
耽误了这点时间,想必卖糖葫芦的已经走远了。
酒意上涌,沈覆卿忽然觉得烦躁。
才刚和狗皇帝虚与委蛇,又被裴春庭评价是冰冷又凶残的蛇,眼下想吃个糖葫芦都要错过,果然是时运不济,处处倒霉。
他兀自生着气,不想马车骤然停住。
下一瞬,他暗自腹诽的人就裹挟着瑟瑟西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裴春庭手里拿着一串颜色喜人的糖葫芦,笑着凑到他身边,道:“回去的路上碰见卖糖葫芦的,想着殿下可能会喜欢,就买了一串,殿下尝尝?”
说着,他把糖葫芦送到沈覆卿唇边。
独属于山楂的酸甜气味沁满鼻息,将翻涌的醉意压下去几分。
沈覆卿瞥了他一眼,然后懒散地直起身,叼走了最上面一颗糖葫芦。
看他被酸的眉头轻蹙,裴春庭不由得轻笑一声:“原来殿下吃不得酸。”
闻言,沈覆卿睨了他一眼,哼道:“裴大人这么了解我?那你说说,我吃得什么?”
“吃得苦。”
话音落地,寂然无声。
沈覆卿仍旧是醉意醺然的模样,可是藏在薄毯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
裴春庭看不到他的动作,但是这不妨碍他了解这条小蛇。
于是,隔着薄毯,他握上了他紧握的拳。
“殿下,我说的对吗?”裴春庭笑着问道。
沈覆卿没回答,但是蓦然松开的拳,昭示着答案的正确。
他不爱吃苦,但是最能吃苦。
自蹒跚学步开始,一直到现在长身玉立,他吃的最多的,就是苦。
原本应该金尊玉贵的美人蛇,却从天潢贵胄的身份里尝尽了心酸苦楚。
裴春庭并不满意他的沉默。
“殿下,你还没回答,我说的对吗?”
沈覆卿微眯着眼,眸中醉意朦胧。
“裴大人,你这般了解我,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而是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闻言,裴春庭微微一怔,待回过神来,他不禁失笑一声。
他差点忘了,蛇都是主动攻击的生物,却不可能让自已处于被动。
“殿下以为,是为什么?”
“不知道。”沈覆卿懒散地摇了摇头,“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他故意凑近裴春庭,近到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迤逦的面容近在咫尺,裴春庭想的却不是风月,而是他背后凄风苦雨的灵魂。
裴春庭将手中的糖葫芦放在小桌几的银盘里,腾出手来,将沈覆卿轻轻揽进怀里。
动作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坚定。
如他所想,沈覆卿并没有半点挣扎。
他几乎是顺从地靠在裴春庭的怀里,整个人显出了难得乖巧。
“殿下好聪明。”
裴春庭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笑意。
“我就是喜欢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喜欢。”
“为什么呢?”
寻常人听到这话,或许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他问的是裴春庭为何会喜欢自已。
然而,裴春庭却十分清楚,眼前这条美人蛇真正想问的,绝不仅仅是喜欢的缘由,而是他的来历。
他想知道,凭空出现又对他十分了解的裴春庭,来自何处。
蛇类,天生就有着超乎常人的警惕性。
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一点超出他掌控范围的风吹草动,都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巨石,会瞬间激起千层浪,让他立刻进入防备状态。
而裴春庭,这个凭空出现又对他的一切又了如指掌的人,无疑已经彻底打破了他的掌控,成为了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也正因裴春庭对沈覆卿的深入了解,他轻易地就看破了对方借着酒意的试探。
要知道,沈王爷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平日里饮酒就如同饮水一般轻松随意,这点算不得陈酿的果酒,又怎么可能轻易将他放倒呢?
但既然沈覆卿想演这场戏,裴春庭便决定配合他,一同将这场戏演下去。
裴春庭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紧紧锁住沈覆卿的双眼,眼神中满是深情与坚定,缓缓开口道:“殿下,我的来历并不重要,你只要相信,我是来爱你的。”
他跨越三十二年生死两隔的漫长岁月,再次见到心念已久的亡妻,除了爱他,这个世上再没有旁的事情能够分走他的半点心神。
沈覆卿从没听人这样郑重地说过爱他,他所见所听,皆是带着利益的陷阱与哄骗。
所以,他不相信。
“爱我?”他哼笑一声,“爱是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来的吗?”
这句话有些尖锐,可是他的神色却依旧带着朦胧的温柔。
口不应心,喜怒无常。
幸好,他的矛盾,裴春庭最了解不过。
将人揽得更紧一点,他附在沈覆卿的耳边,认真地开口:“是的,爱你。”
爱你坏,爱你狠,爱你凄风苦雨二十年,爱你踽踽独行至今。
这些未尽之言,沈覆卿不知道,但是从裴春庭的神色间,能看出几分端倪。
他从不回应爱意,冷漠的几乎可以算得上残忍。
好在,裴春庭也没指望他给出回应。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直到王府的大门近在眼前,车内的沉默才终于被打破。
“殿下,咱们到了。”
西风掀开车帘,伸手扶着沈覆卿下了马车,全当做没看到一旁坐着的裴春庭。
他笑着看向沈覆卿清瘦的背影,道:“殿下可要记得我同你说的,日后,无需试探了。”
沈覆卿顿了顿,并未回应,头也不回地迈进了王府。
这样无情,却让裴春庭觉得他生动的可爱。
他收回视线,才想赶着马车离开,忽然发现方才放到银盘里的糖葫芦不见了。
车里只有他和沈覆卿两个人,是谁拿走的,显而易见。
裴春庭看着空无一物的银盘,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眉梢眼角都带出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原来,他也爱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