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刻,公堂。
宋敬之早早到场,发现大堂上只跪着偎红一人,并未见林桓的身影,便稍稍放下悬了许久的心。
他缓步走到偎红面前,颇为可惜地长叹一声:“可怜你这般花容月貌,一夕之间便要归于黄土,思之令我叹惋。”
“事无完全,宋太守也别太自信。”偎红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回敬。
宋敬之不由得嗤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偎红的脸,吐息间带着令人作呕的呷昵与恶劣。
“你且等着看,苗疆的天,变不了。”
说罢,他收回手,施施然地离开正堂。
只留下偎红跪在原地,看向他背影的神情中,杀意弥漫。
她当然会等着看。
她苟活至今,就是为了等着看。
看宋敬之一败涂地,看妹妹沉冤昭雪,看苗疆重见天日。
……
沈覆卿和裴霁到场的时候,已经巳时二刻。
宋敬之正站在紫薇树下,看满树花开。
裴霁见状,俯身凑到沈覆卿耳边,冷哼一声:“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迢迢入望遥,此情此景,若是换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倒算是一幅美景,可是宋敬之这副尊容,实在是糟蹋了这一树紫薇花。”
沈覆卿闻言,不由得被他难得的刻薄逗笑。
“从前没发现,小裴大人竟还会以貌取人?”
“臣以为,殿下应该早就知道我是个看长相的人了。”
“怎么说?”沈覆卿颇为感兴趣地问道。
“若不是看长相,我怎么会与殿下交往过密呢?”
此言一出,沈覆卿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看着裴霁的眼睛,半晌,凉津津地开口:“裴春庭,你是什么时候把他换了的?”
“哎呀,殿下好敏锐。”裴春庭故作惊诧,眼底却悄悄爬上了一丝阴云,“殿下聪慧过人,不如您猜猜,我是什么时候把那个小蠢货换了的?”
猜对了没有奖励。
猜错了就要受罚。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沈覆卿已经能够猜出他的未尽之言。
能力出众,武功卓绝,只可惜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若不是看中他立场坚定,沈覆卿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共谋。
只是腹诽归腹诽,该哄还是要哄。
“昨日拿下那个小厮之后,西风说隐约察觉到现场曾有一名绝顶高手留下的气息,只是他们之间等级相差太多,没有办法确定,如今看来,那个高手就是你吧?”
“他是什么时候和殿下说起这件事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态度太理所当然,沈覆卿原本想要哄他的心思,在此刻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压不住的怒。
“怎么裴大人还要管我的人向我单独汇报疑点吗?”
闻言,裴霁那一点不达眼底的笑容,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欲来的山雨。
“殿下,西风只是你的刀客,我才是你的人。”
夫君也好,情郎也罢,总之要比别人都亲近。
哪怕,他们其实从未通过心意。
但沈覆卿必须是他的爱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裴春庭,我以为你毛遂自荐,荐的是才华,原来荐的是枕席吗?”
“如果殿下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能和您拜天地。”
疯子。
沈覆卿在心底骂了一句。
若是一般人,绝不会和疯子同行,可是沈覆卿一向是在死路上求生。
所以他并不在乎同行者的性子,只要有能力,就行。
“你若真能助我得偿所愿,别说拜天地,就是入洞房,我也舍命陪君子。”
他想用玩笑话表明自已的态度,可是裴春庭却当了真。
他的眼底乌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雾气弥漫的黑。
沉沉的,像是要把人溺毙其中。
“殿下,说话算话吗?”他一字一句地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沈覆卿也一字一句地答。
话音落地,裴春庭转身就走。
沈覆卿愣了愣,待反应过来,赶忙快走几步,拽住了他。
“案子即将开审,你要去哪?”
“去杀皇帝,扶殿下上位。”裴春庭认真地回答。
?
他要去干什么?
杀皇帝?
“裴春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沈覆卿险些被气笑。
“我知道。”裴春庭神色坦然,“我要去杀皇帝,扶殿下上位,然后和您拜天地,入洞房。”
很好,果然是疯子。
正常人没必要和疯子较劲。
沈覆卿劝了自已三遍,才把到了嘴边的骂给咽了回去。
“裴春庭,你以为改朝换代是稚子过家家吗?现如今正是皇权鼎盛时期,皇帝手下有四大世家,有镇守边境的东西南北百万雄军,有无数为能人异士为他效命,还有最重要的民心所向,单凭你一人之力,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会死于弑君途中。”
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看来是真的动了气。
这样的他,与裴春庭记忆里的那个八风不动的沈王爷相差甚远,却生动的多。
裴春庭知道,现在的沈覆卿虽然表面上和他结盟,但其实对他没有半分信任。
真要论起来,他甚至比不过裴霁那个小蠢货在沈覆卿心里的地位。
不然,昨日苗寨之行,陪在沈覆卿身边的就该是他。
这口醋,他从昨夜吃到现在,酸的厉害。
以沈覆卿的敏锐,必定看出了缘故。
可他不仅不服软,还三番两次出言挑衅。
前世三十二年万人之上的权臣生涯中,胆敢忤逆他的,全都身首异处了。
沈覆卿是他的爱人,杀不得打不得骂不得。
但是小猫不听话,总是要给点教训。
于是,裴春庭耐心地等着沈覆卿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在他望过来的那一刻,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沈覆卿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挣扎几下,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他的眼中浮现出怒气,却被裴春庭用另一只手盖住。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一瞬间哑了声。
他只能感受着越来越近的温热的气息,直到裴春庭的唇贴上他的耳骨。
“卿卿,你信不信,我能一剑杀天子?”
他当然能一剑杀天子。
因为他已经杀过一次天子。
就在沈覆卿死后第五年,他用一把软剑,从塞北杀回京都,一路上二十七座城池在他剑下蜿蜒出血色的河,所有忠于皇帝的人被他尽数屠戮。
直到最后,他站在了皇帝面前,二人之间隔着六大宗师,与无数一品高手。
如果裴春庭失败了,那么后日史书记载,他会比沈覆卿的名声狼藉百倍。
可是他成功了。
天子死在他的剑下,自此他便是天下第一权臣。
沈覆卿不知道这些,他只感受到裴春庭身上浓厚的,几乎快要化成实质的杀意。
千言万语在喉,他却只问出一句。
“裴春庭,你疯了吗?”
疯了吗?
应当是疯了的,只是疯的不彻底。
牵着他的锁链,在沈覆卿手中。
他收敛起满身寒气,松开了遮住沈覆卿视线的手。
这时候,他就又成了那个百依百顺的裴春庭。
“殿下放心,我知道您有自已的计划,我不会给您添乱的。”
这一次,皇帝留给你亲手杀。
卿卿,你要亲手杀了他,才不枉我重活这一遭。
只是他这次的未尽之言,沈覆卿猜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