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会试。
谢枕云裹在斗篷里昏昏欲睡，一旁的将军夫人不停念叨。
“枕云啊，贡院里冷得很，娘多给你备了几件衣裳和毯子，你都带进去，时刻盖着，免得着风寒……”
“娘，你都说了很多遍了，”谢枕云翻了个翻眼，嘟囔道，“我又不傻，冷了自然会盖毯子。”
“三天而已，很快的，哪里就冻出病了？”
将军夫人无奈道：“你要独自一人在贡院里待上三日，我与你爹哪里能放心？”
谢枕云冷哼：“是怕我病了中不了榜吧？”
将军夫人面色一僵，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爹娘为你的前程忙前忙后，怎么还讨不到你一句好？”
“兄长说了，我不需要靠科举来谋前程，”谢枕云淡淡道，“这次科举，我只是进去玩玩。”
马车停了，谢枕云迫不及待跳下去，“我先进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钻进了贡院里。
却在跨过门槛时走得太快，不慎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你走路不长眼睛？”谢枕云先发制人，下巴微抬，斜睨着撞到他的年轻人。
年轻人模样倒也还算是俊朗，比之京中的世家公子不分上下，眉眼之间带着清高气儿，就是身上的衣裳朴素，一瞧便知没有来头。
“抱歉，”年轻男子垂眸望着他，冷淡开口。
“你撞到我，就抱歉两个字吗？”谢枕云双手抱臂，从衣摆里探出被踩脏的雪白鞋尖，“给我擦干净。”
年轻男子眉头微拧，没动，反而是他身边的一个青年满脸谄媚地凑过来，蹲下身就要去擦谢枕云的鞋。
“哎呀公子，我弟弟他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都不知道，我来擦我来擦！”
青年被谢枕云一脚踹开。
“长这么丑，谁准你凑上来的？”谢枕云扫过模样相差过大的兄弟俩，烦躁地摆摆手，“算了，下次可别再让我碰见你们。”
话罢，他冷哼一声，擦过年轻男子的肩往里面走去。
“李青云，你是死人吗？”李耀祖见人一走便开始骂，“上云京这种地方你端着清高样给谁看？真以为自已是天才了？”
李青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抬眸望向远处纤细的人影，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香气。
像是春日的海棠花，长年累月浸润在纸醉金迷的气息里，花蕊不但没有该有的清苦，反而糜艳甜腻，奢侈至极。
李青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人走到拐角处，见少年袖袍中掉出一块锦帕，他鬼使神差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攥进掌心里。
这块不属于他的锦帕本该归还，可他没有。
一直到三日后会试结束，都没有再遇到这位小公子，是以顺理成章没有了归还的理由。
可老天并未给他私自占为已有的机会。
会试结束的那日夜里，他被一个黑衣人敲晕，再次醒来已是诏狱。
他被锁链绑在阴森的牢房里，而他面前是穿着飞鱼服的骁翎卫指挥使。
那位上任不过两年便已凶名在外的指挥使。
质问的话尚未说出口，他目光一凝，瞧见了男人手里熟悉的锦帕。
“从秣陵一路赶到上云京如此辛苦，若因痴心妄想断送前程，未免白来一场，”萧风望低头闻了闻锦帕上的香气，眼神森冷，语调散漫，“李公子，你说是吗？”
李青云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头一次体会到在上云京权势代表什么。
而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蝼蚁而已。
“老大！”陆节急匆匆从外头冲进牢房，“小公子来了！似乎很不高兴，你快点准备着接驾吧，再晚一点诏狱的刑具都要被掀了！”
萧风望冷哼一声，“你看看他，离了我就总是不高兴，果然不能没有我。”
陆节：“……”
陆节翻了个白眼。
“萧风望，你又背着我说什么？”人未到，话先到。
语调颐指气使，可音色柔软，听起来像撒娇。
李青云怔怔望着走进牢房的少年，心口宿命般浮起疼痛。
昏暗的牢房里，少年雪白面容如明珠般散发淡淡光辉。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枕云转头望了过来，却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甚至不曾将他看进眼底。
“你这个月偷了我多少衣裳帕子了？不要以为躲在诏狱就能大事化小，”谢枕云踢了男人一脚，“你自已没有帕子吗？我昨日那件衣裳是新制的，才穿了一次你……你就把上面的花样偷偷绞了当帕子，你得赔我。”
“啧，踢狗呢？”萧风望危险地眯起眼，却纵容他随意打骂，“给你当狗，帕子都不能多赏几块？”
“是吗？”谢枕云朝角落里眼熟的囚犯走过去，居高临下道，“喂，我不给你帕子，你给我当狗愿意吗？”
李青云喉咙干涩，冷淡的面容几乎要控制不住，“我……”
“行了，知道很多人排队给你当狗，”萧风望一把抱起人，警告地扫了李青云一眼，嘴上仍旧漫不经心的，“我错了，待会保证把你伺候舒坦了。”
昏暗的光影里，少年耳尖染上红意，攀着男人的肩小声骂道，“你要不要脸，这里还有人呢。”
“明日我兄长就回来了，你也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说？”
萧风望打横抱着人转身往外走，低笑，“不敢，我错了，小公子饶命啊。”
若无旁人的嬉笑打骂，左右跟随而来的骁翎卫习以为常低下头，没有人能插进他们之间去。
李青云沉默看了许久，直到骁翎卫副使走过来，替他解开锁链。
“你们大人把我抓过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见这一幕么？”他淡淡道，“在下不过一介庶民，其实大可不必。”
陆节皮笑肉不笑，“李公子似乎会错意了。”
“若非小公子今日突然到访，我们大人怕弄脏了地，李公子未必能在放榜之日前活着走出诏狱。”
李青云用冷漠掩盖羞愤，独自离开了诏狱。
……
会试放榜后又过一月，殿试放榜。
谢枕云坐在仙人居二楼最好的地段，瞅着下方眼熟的状元郎一身红袍游街而过。
状元郎似有所觉抬头望过来，对上他目光时温和地露出微笑。
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塞北草原失约过的吹笛郎，竟也有再次见面之时。
“甲榜第四，宝宝已经很厉害了，”萧风望从身后揽住他，低声哄道，“若换了旁人像你这般日日想着逃出去游山玩水，哪里还能中榜呢？”
“哼，”谢枕云冷哼一声，不理会他，“你又唤我宝宝，不怕我兄长再喊一堆人揍你了？”
“揍了正好，”萧风望低头，唇瓣轻蹭过他后颈，哑声道，“又可以赖在谢府养伤，不亏。”
谢枕云转头，瞪了他一眼。
“宝宝，”萧风望顺势亲吻他的眼皮，眸中柔情冲淡了戾气，“你会一直让我当你的小狗么？”
谢枕云掀起眼帘，鼻尖与他相贴，炙热的呼吸缠绵在一块，“萧大人，你越来越贪心了。”
“宝宝，这是恶犬的天性。”
谢枕云抬手，用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
目光落在男人脖子上露出来的烙印，她笑了笑，纡尊降贵地亲吻他的唇，“好吧。”
“勉为其难满足你这一次贪心，下不为例哦。”
毕竟对于小少爷而言，真心并不是什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他不害怕失去，也不稀罕拥有。
所以，他可以奖赏给他的坏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