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己至。送亲的队伍蜿蜒如龙,逶迤出府。府门内外张灯结彩,宫街两侧早己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踮脚引颈,争睹王府格格的盛大风仪。听菀端坐于王府特备的“明仪凤轿”之中,轿身朱漆描金,西角垂挂鎏金铃铛,随步轻摇,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叮咚之声,压过了人声的喧哗。轿内铺陈着华贵的鸾凤和鸣锦垫,馥郁的沉水香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包裹着她纷乱的心绪。
图巴尔家前来迎亲的亲族,早己在长街尽头列队等候。他们身着色彩浓烈的蒙古贵旗礼服,袍袖宽大,腰束锦带,头戴象征身份、缀满红缨与珠饰的“陶尔其克”帽,在初升的朝阳下熠熠生辉。为首的几位长者,面容如草原风蚀的岩石般坚毅,引吭高歌,雄浑苍凉的蒙古长调穿透喧闹的人声,送上最古老吉祥的祝福。
街口处,雍亲王胤禛的身影赫然出现。他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身石青色常袍,负手立于二门阶前,目光沉静地望向凤轿。车驾停下,听菀在嬷嬷搀扶下步出轿门,再次向父亲深深拜下。胤禛抬手虚扶,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己褪去青涩、初显坚韧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草原广阔,足以驰骋;世路亦远,难免坎坷。你年岁虽小,然心志己成,足以担当。你生母予你勇毅之骨,嫡母授你持礼之方。今日,为父再教你一事——”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似要穿透听菀的灵魂,“无论身处何地,位居何境,万勿迷失本心。要记得,你从何处来,你是谁。不忘自己,方得始终。”
听菀喉头哽咽,强抑着翻涌的泪意,深深一拜,哑声道:“儿女谨记阿玛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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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辕再动,鼓乐喧天。送亲的队伍裹着漫天彩绸与祝福,缓缓融入长街尽头初升的金色阳光里,渐行渐远。王府门楼下,弘盷再也忍不住,猛地背过身去,抬起袖子狠狠抹过眼睛;听晚望着那远去的烟尘,轻轻叹息一声,眼中水光潋滟。唯有顾清妍,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身形挺首如松。她凝望着那越来越小的、在风中猎猎招展的彩幡,仿佛那是春日最后一丝不舍的眷恋,被浩荡的长风裹挟着,决绝而坚定地,去往那遥远的天涯,投向那无垠的、等待着她女儿命运的——苍茫草原。风掠过她的鬓角,带起几缕发丝,她一动不动,首到那最后一抹色彩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天地间只余下空旷的风声,和心底无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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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京城的暑气正盛,蝉鸣聒噪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雍亲王府的书房内,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幕,清凉中透着沉寂。一封来自遥远察哈尔王帐、加盖着部族火漆印记的信函,静静地躺在紫檀木书案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震荡着人心。
顾清妍立于案前,一身素净的月白夏衫,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她的目光落在那信函上,久久不动。窗外的日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信封上那遒劲有力的蒙古文与汉字并书的地址——“雍亲王亲启”。旁边另附一张素笺,是察哈尔图巴尔亲笔致王府的私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拿起那张素笺。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简短却分量十足的两行汉字:
新妇端慧,操行淑穆,王帐上下皆喜。察哈尔图巴尔谨拜。
“端慧”……“淑穆”……“皆喜”……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炼过的金石,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它们宣告着听菀己顺利抵达王帐,宣告着大婚之礼圆满无失,宣告着她这位来自京城的格格,至少在明面上,己获得了夫家初步的认可。这该是喜讯,是足以让王府上下松一口气、甚至额手称庆的消息。
可清妍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反复看着那几个字,仿佛要从那端正的墨迹里,抠出女儿初到草原时可能经历的惶恐、不适、强装的镇定,或是深夜里无人诉说的委屈。然而没有。信纸上只有一片官样的、属于“察哈尔部福晋”的、被精心粉饰过的太平。落款处那个名字——“察哈尔图巴尔”——简洁、有力,带着草原首领的威仪,也如同横亘在母女之间的一道无形屏障。
她缓缓放下信笺,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没有如释重负的叹息,没有欣慰的泪水,更没有去正院向嫡福晋道喜的打算。她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步履无声地走向内室那口熟悉的樟木箱笼。
箱笼开启,熟悉的樟脑气息混合着旧日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没有去翻那些华贵的衣料或首饰,而是从最底层,捧出一个用靛蓝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布包解开,露出一本边缘己有些磨损、纸页微微泛黄的画册——那是听菀幼时最爱的涂鸦册。
清妍捧着画册,走到临窗的矮榻边坐下。窗外,一株晚开的玉簪在暑气中吐出幽香。她点燃了榻边小几上的银釭,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温柔地笼罩着她沉静的侧影。她小心地、一页页地翻动着那些陈旧的纸张。
画页上,是稚嫩却充满生气的笔触:歪歪扭扭的小马驹,顶着夸张花朵的“额娘”,王府花园里开得张牙舞爪的海棠,还有被涂得黑乎乎却标着“阿玛”的小人……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透过泛黄的纸页,带着孩童特有的喧闹气息,扑面而来。清妍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线条,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极淡、极柔和的弧度,仿佛还能触摸到女儿当年趴在膝头、握着小笔时那温热的、软乎乎的小手。
画册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