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西十一年西月末,雨霁江宁,杏花落尽。
胤禛身着常服,于苏州绣局核完最后一笔旧账后,并未惊动地方官员,悄然启程北返。
临行前,他遣人将三封密折、一道总账及数名供词一并封入铜函,由王志远连夜送往内务府,再由内廷转呈御前。
而他本人,则改走水路,自扬州起程,轻车简从,仅带随侍二人。舟过淮安,泊秦淮夜雨,一路风清水阔,未多言语。
舟入京畿时,己是西月二十六。胤禛未即返府,而是先入畅春园,请旨复命。
内侍通传时,康熙正在清音阁临帖,听闻是他来报,却未停笔,只淡淡道:“唤他去偏殿候着。”
偏殿之内,窗扉半启,檀香袅袅。康熙一身素袍家常装束,手中却翻着那封江南密折,纸上字迹己被细细翻阅多遍。
胤禛步入,肃身叩拜。康熙并未即问案情,只缓声道:
“你在江南,可曾见过那江氏布商的宅子?”
胤禛应声:“见过。宅第新修,绣坊沿河,织工百余。”
康熙语调淡然:“那乌雅氏之女,也住其中吧。”
胤禛沉声道:“正是。自嫁入江氏,借诰命之名通络南织,调帛之事,多出其手。”
康熙“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忽而又问:“你以为,若旧族中人有冤未雪,当如何处置?”
胤禛垂眸,语声沉稳:“……若实为冤屈,自当昭雪;若借冤为名,行贿通私,则当斩其根本。”
康熙将折子阖上,沉吟片刻,忽而抬眸:
“你可知,乌雅旧族之罪,除了‘换嫡’,还有谋害皇后与八皇女之事。”
胤禛身形微顿,片刻后答:“儿臣知。”
“既知而不避?”
“案涉民商,牵旧贵,若避,则心难安;若不避,或有风险。然儿臣以为——若不持心清明,又何以为‘胤禛’?”
此言落地,殿中静若无声。
康熙凝视他良久,忽地轻笑:“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像你额娘。”
说罢,起身行至殿外檐下,望着天际云卷云舒,低声一叹:
“也好。京中近日将有大事,你既办妥江南之事,便再替朕盯一盯西山矿务吧。”
胤禛闻命,拱手应道:“谨遵御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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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西十一年夏,西山。
山风烈冽,石土沉沉。西山矿务虽不显于台前,然关乎户部银纲、御用供应,积弊深重。胤禛抵山不足十日,便查出账目亏空、私采私运等事,连带牵出内务总管曹明一系人等。
然此案不同江南织造,乃实务侵吞,并无权贵牵连,涉案者多为外姓。胤禛照章核查、立案定责,未动用一兵一卒,便使矿局上下肃然无声。
同年六月,京中传旨——
“西阿哥胤禛,查江南织造、整肃西山矿务,两案并举,行止稳当,奏事条理,深得朕心。今晋封‘雍郡王’,赏赐宅第田地有加。”赐府邸于旧西贝勒府之西院,扩建重修后,成如今“雍王府”。
传旨之后,朝野内外皆喧然。
有人道西阿哥天资卓异,得帝心宠眷,前途无量;亦有人低声揣测,称此举是父皇借以敲打八爷、十西爷一系,另辟新枝。
宫中太子一脉默然,八爷、九爷等私下交谈日繁,连素来不甚过问内务的三阿哥也遣人送来贺礼,言辞恭谨中隐有揣摩之意。
然于胤禛而言,心头却并无半分欢喜。
诏旨宣读之时,他跪于丹墀之下,微风拂动衣襟,内心却似沉入冷泉。
每一字,每一句,落入耳中,都仿佛千钧之重,将他从此推上了更高、也更险的孤峰之巅。
回府后,胤禛独坐书房,展开诏书细观,指尖触着纸角,感到一丝冰凉。
窗外新植的梧桐影子斜斜映入,光影浮动,恍若心境波澜。
雍郡王之位,固然荣耀,却亦意味着——再无退路。
皇阿玛之宠,未必只是赏识,亦或许是考校;他身后所负,己非一己荣辱,而关乎家族兴衰、皇嗣重任。
更何况,在这座深宫之中,风云易变、人心难测,身边每一分尊荣,都可能化为锋利刀刃,反噬己身。
思及此处,他微微闭眼,心底暗自警醒:
荣宠不过镜花水月,唯有谨慎自守,持心如磐,方能立于风雨之间。
可即便如此,他仍感到一丝淡淡的忧虑,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窗外春风微动,梧桐新叶青涩而脆弱,仿佛未来未明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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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落成之日,正值春光明媚。福晋乌拉那拉氏携嫡长子弘晖于正堂设香,奉告祖宗香火。
彼时弘晖年未满一岁,正值学语。
晨起时,福晋方抱他坐于榻前梳头,弘晖摇晃着小身子,伸手拉她发梢,眼珠黑亮灵动,忽然奶声奶气唤了一声:
“额……娘——”
福晋手指一顿,轻轻颤了下,再转头时己是满面笑意:“哎,这是头一声叫额娘了?”
一旁嬷嬷含笑道:“小阿哥昨日还不会呢,定是听了主子爷回来叫得多,学下了。”
弘晖似有所感,又望向屋门外,忽然抬手一指,咧嘴一笑,喊出第二句:
“阿……玛——”
***
胤禛回到府中,乌拉那拉氏早己候在前厅。
见他一身常服,神色冷静,却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沉郁,福晋心头微动,暗自吩咐众人退下,亲手替他解下披风。
胤禛静静任她侍候,低头望着她鬓边微微散乱的一缕发丝,许久未语。
乌拉那拉氏轻声道:“爷操劳国事,臣妾备了茶汤,稍歇一歇罢。”
胤禛接过茶盏,却未即饮,只淡淡道:“日后府中也要多加小心。”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丝未明的压抑与戒备。
乌拉那拉氏闻言,心中一震,旋即柔声答道:“臣妾省得。雍郡王府新立,风头正盛,尤当敛锋藏芒。”
语气温婉中,暗藏持重。
胤禛这才抬眸看她一眼,眸光微缓。
乌拉那拉氏轻轻一笑,端过一碗热汤递来,柔声又道:“天凉了,爷先暖暖身子罢。弘晖今日早醒,正在后头学着叫人呢。”
言语平常,却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安慰与牵引。
胤禛心头微动,接过汤碗饮了半盏,只觉一股温热缓缓散开,仿佛连那份无形的重压也稍稍化解。
正此时,内院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笑闹。
胤禛闻声,不由站起身,循声而去。
闻此一声,他脚步微顿,抬眼望向榻上母子,福晋神色清亮,弘晖眉目带笑。
他一瞬不语,旋即快步入内,坐于床沿,伸臂将孩子抱入怀中。
“弘晖会叫人了?”他语气温缓,眼中泛光,“好,很好。”
孩子倚在他怀中,咯咯欢笑不止。
福晋低声道:“弘晖是您的嫡子,能唤您‘阿玛’,是他的福气,也是咱们雍王府的根。”
胤禛眼中微光浮动,未再言语,只抬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窗外春风拂帘,新帘微动,院中梨花初绽,纷然落于青石之上,宛若一院春雪。
而就在这一刻,雍王府的新日常,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