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西十三年三月十八,雪意方歇,暖阳初露。西阿哥府内却又是一桩喜事临门——宋格格临盆在即。
她自起惊蛰起便有些腹紧,至这日未时,阵痛骤起,产婆入屋,清宁院中灯火昼明,府中上下皆被惊动。
顾清妍得报,心下便紧,未着片语,披衣便往宋氏所居。
她抵达之时,产房内己一片忙乱。宋氏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浸衣,十指死死扣住榻边锦褥,咬唇不语,几欲昏厥。
这时乌拉那拉氏披一袭玄狐斗篷,脚下无声,神色沉静如常,步履却不疾不徐,自冬风中走入这火热产房。她未作寒暄,只一眼掠过帷幕后,点头淡淡道:“胎气尚稳?”
顾清妍即刻躬身,低声回道:“胎位正,脉象和,福晋宽心。”
乌拉那拉氏目光一转,吩咐:“热汤、参汤、安神香,各备足了。室内伺候的都要稳妥些,少一个慌张的。”
有她一言,众人似被定心针落下,原本躁动的屋中霎时沉静下来,只余窗纸摇曳,炉香袅袅。
顾清妍和福晋守至酉时,宋氏几度因剧痛而失神,产婆唤之再醒,苦撑至暮色沉沉,忽地一声婴啼破空而出,清亮悦耳。
“是个格格!”产婆含笑高呼。
顾清妍长舒一口气,快步入内。宋氏汗透中衣,唇边却浮现一丝恍惚的笑:“清妍……我撑下来了。”
“你不只撑下来了,”她轻握其手,语声微颤,“你生得极好。”
婴儿被抱出时,小脸红润,眉骨清朗,奶娘欢喜称赞:“格格长得真好,小主福气重呢。”
乌拉那拉氏缓步上前,神情自持,举止有仪。她在宋氏床前坐下,执手良久,道一句:“母女平安,便是最好。”之后沉默良久,忽自袖中取出锦盒一方。她亲手开匣,取出一对白玉环佩,温润莹洁,光华内敛,叮铃作响。
又命嬷嬷取出早己准备好的白玉环佩一对,亲自为婴儿系于襁褓上。
“本福晋早有计较,宋氏自入府以来,行事稳妥、性情温厚,如今连诞两女,理应有所加恩。便由本福晋抉择,升你为庶福晋。”
宋氏泪湿双颊,挣扎欲起,顾清妍按住她肩,柔声一语:“宋姐姐,歇着要紧。”
乌拉那拉氏转眸看向顾清妍,眸色微沉,却只道:“清妍这般照看,你心下应感念。”
宋氏忍泪点头:“福晋与侧福晋恩德,宋氏一生不敢忘。”
屋中气氛一时肃然,风铃声在檐外轻响,仿若为这新晋的“庶福晋宋氏”低吟和鸣。
而自那日起,清宁院便更名为安慧斋,上下内侍更衣改称,宋氏在府中之位自此再上一阶,虽不显赫,然己立于稳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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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暮,酉钟方响,院门忽而静了。守在院外的侍婢忙低声通报:“主子爷到了。”
顾清妍微一抬头,便见胤禛大步而入,乌衣素袍未染半点风雪,眉目却隐隐带了几分未散的倦意。显是朝中方归,便匆匆赶来。
他步至榻前,宋氏强撑着欲起,顾清妍忙拦住她,转身盈盈一礼:“主子爷。”
胤禛只看了宋氏一眼,未言许,只是将视线落于襁褓中那熟睡的小婴儿身上。
婴孩被奶娘轻轻托起,眉眼尚未舒展,小小的一团,睡得极沉。胤禛低头望了一会儿,神色淡淡,却难掩目中一丝柔意。
顾清妍轻声道:“是个格格。”
胤禛未答,沉默片刻,忽而开口:“这孩子神情安静,气韵沉稳,不似菀菀、晚儿那般伶俐,却多一份沉静如水。”
他顿了顿,似有所思,随即道:“便唤她——听澄。”
“听澄?”顾清妍轻声复述。
“澄者,清澈也,澄明也。”胤禛的语气不疾不徐,却有几分笃定,“愿她一生无波无澜,如镜如溪,明净而安。”
顾清妍垂眸,轻声应道:“极好。”
宋氏泪光再起,唇边却漾出笑意,仿佛这一声赐名,便是她所有辛苦最好的褒奖。
胤禛目光微动,不再多言,只留一句:“好生养着,宫里近日不静。”
语罢转身而去,背影沉静如山。
檐外风止雪融,婴儿睡梦酣然。“听澄”二字,如一泓澄水,悄然在王府深深庭院中落地生根。
春深花繁,院中玉兰己吐嫩蕊,安慧斋内却是灯花高照,素绸为幔,银线垂帘,一片喜气盎然。
宋氏身体己大好,坐于堂中,面色仍有几分病后之弱,却因喜悦而柔和温婉。婴儿被襁褓包裹,置于雕花软枕之上,小脸酣睡,呼吸轻浅。正是“满月吉日,开襁见客”之礼。
府中礼例,庶福晋所出的女儿,虽不及嫡出隆重,却也需设礼三事:祭告祖先、设宴府内、命名拜贺。
祖堂前香火正盛,福晋乌拉那拉氏亲自遣嬷嬷送来一匣绣金礼衣与两方吉祥如意,算是府中主母的贺仪。并遣人传话:“此女端静祥和,所赐名‘听澄’,本福晋甚喜。”
福晋为礼主,亲自操办此席。她今日着淡碧色襦裙,发鬓温整,一一迎客。
顾清研在一侧站着,宋氏握着她的手低声道:“若非你照看,我不知今日还能否安坐。”
顾清妍笑而不语,只替她理了理衣袖:“该得的喜事,自该光明迎来。”
听澄的满月宴设于春和堂后院,宾客不过数人,皆是府内主子及近支。胤禛自府衙归来,未着朝服,仅一袭藏青常服,步入堂中时未出声,神色淡然。
他一眼便望见婴儿襁褓边系着那对白玉环佩,便走近几步,低头看她一眼。听澄似有所感,微微动了动,口中吐出一声轻哼,却未醒来。
晚宴未设奢华,仅一席素斋,然灯影摇曳间,却多了几分温情与宁和。婴儿初满月,众人皆轻声细语,恍如怕惊了她梦。
夜深人静,风过玉兰,满庭落英如雪。清宁深院,忽又多了一个能唤风听雨、澄澈如镜的小身影——听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