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份压抑与审判的冰冷。候家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圆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下来，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憨笑。
“马猴，行啊你！我看那公诉人从头到尾就没怎么使劲儿，跟念经似的。这下李斯哥有盼头了！”
他凑近萧然，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对萧然的盲目崇拜。
“你是不是给钱了？马猴？”
萧然没有回应他的乐观。他拄着拐杖，右腿的石膏在法院外的水泥地上敲出单调的声响。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像一块脏污的抹布，没有一丝阳光的痕迹。
空气潮湿而滞重，与法庭内那股混杂着陈旧案卷和消毒水的气味相比，多了一丝泥土的腥味。
“回去吧。”萧然淡淡道。
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外套敞开着，领带被他扯松了些，露出衬衫领口的一点汗渍。
“哎，等等！”候家烨拉住他，“忙活一上午，饿了吧？李斯哥这事儿，我看八九不离十了，咱得庆祝庆祝！我知道附近有个菜市场，东西新鲜，咱们去买只甲鱼，再搞点好菜，晚上我给你露一手！”
萧然本想拒绝，但看着候家烨那张充满期待的脸，以及他眼底那份真挚的关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确实也需要一些烟火气来冲淡法庭带来的疲惫。
“走吧。”
三蹦子拐过街角，驶向ZC市最大的农贸市场。
与法院的肃静压抑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喧嚣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声、各种家禽牲畜的叫声、鱼贩的吆喝声、剁肉骨的闷响……混杂着鱼腥、肉臊、蔬菜的土腥、劣质香料和下水道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ZC市的菜市场，与AL市那些窗明几净、规划整齐的超市截然不同。
这里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生机的露天集市。雨后的泥泞尚未完全干透，地面上湿滑斑驳。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三轮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家禽的鸣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而鲜活的交响。
空气中弥漫着鱼虾的腥味、蔬菜的清香、刚出炉面点的热气，还有屠宰区隐约飘来的血腥气。
甚至还有去山东大集进修过的现烧菜师傅，号称能干僵尸金枪鱼。
候家烨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领着萧然穿梭在拥挤的人群和摊位之间。他那辆蓝色三蹦子停在市场外，两人此刻步行，萧然拄着拐杖，走得不快。
“这家甲鱼不错，都是野生的，劲儿大！”候家烨在一个水产摊前停下，指着几个大盆里缓慢爬动的甲鱼。
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戴着防水围裙，正麻利地给一个顾客开膛破肚一条活鱼。
“候道长来啦！今天想吃点啥？”摊主抬头看到候家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老规矩，挑只精神点的甲鱼，再来几斤河虾。”候家烨说道，然后压低声音对萧然说：“这老板实在，不坑人。”
“有！刚到的货，青云山水库那边摸上来的，正宗野生鳖！”
萧然拄着拐杖，站在摊位旁，看着那只被捞出水面、奋力伸长脖子、张开利嘴的甲鱼。
它的背甲呈深褐色，边缘粗糙，裙边厚实，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
浑浊的水珠顺着它的甲壳滴落，砸在沾满鱼鳞和污水的地面上。
就在摊主捞甲鱼的时候，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旁边的蔬菜摊，正低头挑选着什么。
是个年轻的女孩，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灰色运动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几分学生气的青涩，手里也提着一个空网兜。
“咦？那不是……”候家烨眼睛一亮，认出了对方。
正是刚刚在法庭上，坐在公诉人席位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助理检察官。
此刻的她，卸下了法庭上的严肃与职业化，多了几分邻家女孩的柔和。
候家烨是个自来熟，几步就凑了过去：“检察官姐姐，这么巧啊！你也来买菜？”
女助理检察官闻声抬头，看到候家烨，微微一愣，随即认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略显腼腆的微笑：“是你们啊……候道长，萧律师。”
她的目光在萧然打着石膏的腿上停留了一瞬。
“我师傅今天心情好，让我出来买只甲鱼，说要炖汤补补。”女助理检察官提起手中的网兜，里面己经装了几样蔬菜。
“你师傅？就是那位公诉人？”候家烨好奇地问。
“嗯。”女助理检察官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谈工作上的事，但语气里却透着一丝轻松，“王建富那个案子，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他那些资产，前段时间被破产管理人接管清算，我师傅之前被他那个烂尾楼项目坑了不少钱，今天早上刚收到通知，说是能拿回一部分赔偿款了。虽然不多，但总比血本无归强。这不，刑庭开完，他下午就没再安排别的事，说是要好好歇歇。”
萧然静静地听着。原来如此。王建富的民事债务清算，竟然先于李斯的刑事案件判决。那位在法庭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公诉人，其“不作为”的原因，昭然若揭。
这ZC市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浊，也更“通人情”。
“那敢情好啊！恶人有恶报！”候家烨一拍大腿，随即意识到场合不对，又压低了声音，“那王建富，确实不是个东西！”
水产摊的老板己经将一只被捆绑结实的甲鱼和一网兜活蹦乱跳的河虾递了过来，候家烨付了钱。
“检察官姐姐，那我们先走了，不打扰你买菜了。”候家烨客气道。
“嗯，再见。”女助理检察官微微颔首。
萧然和候家烨提着菜，正准备离开，水产摊老板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表情对候家烨说道：“候道长，听说了没？咱们ZC市，又出大事了！”
候家烨一愣：“又出事了？出啥事了？”王建富的案子刚过，他以为能消停几天。
“邪乎得很！”摊贩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就在城东那个新建的市民广场，不是刚立起来一个巨大的银色老鹰雕塑吗？叫什么‘鹰击长空’，花了不少钱呢！今天早上，清洁工打扫的时候，发现那银雕里面……啧啧……发现了一具尸体！听说是被塞进去的，都变形了！”
萧然的瞳孔猛地一缩。银雕？尸体？
他的目光掠过候家烨惊讶的脸，掠过周围喧嚣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位，最终落在那摊贩绘声绘色的描述上。这个看似平静的小城，接二连三地发生如此诡异而惨烈的命案。
“真的假的？警察去了吗？”候家烨追问。
“那还能有假？一大早就封锁了，警车呜哇呜哇的，拉了好几辆呢！”摊贩咂了咂嘴，“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前有北帝爷跟前死人，现有银鸟肚子里藏尸……真是造孽哦！”
候家烨听得咋舌，下意识地看向萧然。
萧然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他那件起球的旧西装袖口，在潮湿的空气中似乎更加沉重。
“你这讲的不对！”卖猪肉的老板也凑了过来，吐掉烟头，咋舌道。
“我听我跑夜班出租的表弟说的，昨天半夜封锁了半个广场！警察、法医乌泱泱来了一堆！听说那银雕是中空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塞了个人进去，焊死了！要不是昨天有个喝醉酒的小子对着雕塑撒尿，闻到味儿不对报了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现呢！哪是清洁工咧？他哪有清洁工还扫到那雕像老鹰上头咧？”
“我的乖乖！”候家烨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谁知道呢！干这事儿的也太狠了！”买甲鱼的老板摇着头。
“听说那银雕是市里花大价钱请名家做的，地标建筑呢！这下好了，成凶宅了！”
女助理也心有余悸：“是啊，想想都瘆人。我们检察院今天上午都在传这事儿呢，案子估计很快就移交过来了。”
银色的雕塑。中空。藏尸。焊死。
“走吧。”
候家烨回过神，点了点头，提着甲鱼和河虾，跟在萧然身后。
又多了一尊藏匿尸骸的银雕。
ZC市这潭水，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要深，也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