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像流水一样过去，外面沧海桑田，一代代人的更替，却没有多少人闯进这个仿佛被遗忘的地方。
“大圣爷爷，今天山涧里的水特别清，给您打了些来…”
她放下一个用宽大树叶卷成的简易水杯，里面盛着清澈的山泉。
“大圣爷爷。那个蝴蝶说东边崖壁的野蜂巢蜜最甜，我…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点点，这不第一时间想着您老人家，快尝尝......”
一个小巧的石碗里，盛着金黄粘稠、散发着甜香的蜂蜜。
“下雨了，山里湿气重…这个…挡挡寒？”几片巨大的、坚韧的芭蕉叶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平淡温馨的日子像山涧的流水，在日升月落中静静淌过。
云之桃的“献礼”依旧谈不上珍贵，依旧是些山野之物，只是更用心了些。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讨好”，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在庞大孤寂和自身渺小恐惧中，寻找一丝丝慰藉和联结的仪式。
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如同水滴穿石。
起初，那岩石上的东西依旧会凭空消失，不留痕迹。孙悟空那边好像也渐渐适应她的存在。
最大的变化，是那双眼睛。
孙悟空不再总是闭目如同沉睡的岩石。他睁眼的时间似乎多了一些。
有时是望向高远的苍穹，金色的眸子里沉淀着亘古的孤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有时是望着山间掠过的飞鸟，眼神锐利如昔，却少了些戾气，多了点纯粹的观察。
而更多的时候，那双熔金的眸子，会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忙碌的粉色身影上。
没有最初的审视，没有探究，更没有最初的暴戾和杀机。
他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山间一朵会移动的花，一只忙碌的松鼠，或者…一个在死寂世界里制造出一点无害声响的小玩意儿。
当云之桃偶然抬头，撞上那道目光时，他也不会立刻移开或闭上。
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这种平静的“注视”，对云之桃而言，竟成了一种奇特的鼓励。
原来的恐惧在日复一日的“相安无事”中慢慢褪去。
云之桃经常会靠着岩石，在安全的距离外坐上一小会儿。
抬头看看天，看看云，或者对着那个方向，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地说些话。
“大圣爷爷，您说天上真有那么多规矩吗？连看朵云彩都不自在？”她托着腮，望着变幻的流云，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山脚下的杜鹃开花了，红艳艳的一大片，可好看了…可惜您看不到。”语气带着点惋惜。
“小松鼠今天又被山那头的老狼精欺负了，收了他的供奉还不给好脸色…真讨厌。”她皱了皱鼻子，小声抱怨。
“大圣爷爷，今天天气真好，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
“大圣爷爷，山那边好像有只大鸟飞过去了，好大的翅膀……”
“……”
“大圣爷爷……”
“闭嘴！烦不烦！” 低吼声带着真实的怒意，一股无形的气浪震得云之桃枝头的桃花簌簌掉落。
她立刻缩回所有枝条，安静如鸡。但心里却在偷偷盘算：嗯，这次是五句才吼，比上次三句就发怒有进步！
她就像一个在猛兽巢穴边缘反复横跳、不断试探安全距离的狡黠小兽，在恐惧与好奇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拓展着自己的“领地”。
渐渐地，那不耐烦的“聒噪”、“闭嘴”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
有时云之桃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阵子林间的琐事——哪朵野花开了，哪窝兔子搬家了，甚至只是抱怨一下山风太冷——山脚下也只是沉默。
这种沉默，对云之桃而言，几乎等同于默许。
岩石缝隙里，孙悟空依旧沉默。但云之桃似乎能感觉到，在她絮絮叨叨的时候，那道落在她身上的平静目光，似乎…多停留了一瞬？
甚至，有一次，她刚抱怨完今天的遭遇，正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叶时，似乎听到岩石那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像是从鼻腔里发出的气音。
“嗯。”
很轻，很短促。
但云之桃确信自己听到了！那声音里，似乎没认可她说的话？
她猛地抬起头，惊奇望向岩石缝隙。孙悟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金色的眸子望着远方，嘴角勾起弧度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她的错觉。
云之桃的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她低下头，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后面更是逗大圣表情更加丰富为目标而努力。
她的胆子，终于大到了足以问出那个在她心底盘旋了百年、让她既敬畏又无比好奇的问题。
那是一个夕阳熔金、给五行山冷硬轮廓镀上一层暖色的黄昏。
今天呼呼的风也显得格外温柔。
云之桃看着那被晚霞染红的山体，看着山脚下那个孤寂却依旧桀骜的身影，妖魂深处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她操控着一根桃枝，轻轻拂过自己枝头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向往和崇拜：
“大圣爷爷……小妖…小妖听说，您当年大闹天宫，打得十万天兵天将丢盔弃甲，连凌霄宝殿都差点掀了……是真的吗？”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惊叹，“您……您是怎么做到的呀？那一定……威风极了！”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云之桃就后悔了。她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那狂暴的怒吼和冰冷的斥责：“你也配问？！”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
山脚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云之桃以为他又彻底无视了自己，或者陷入了沉睡。
就在她忐忑不安，准备悄悄收回桃枝时——
一声极轻、极淡，几乎被晚风吹散的嗤笑响起。
“哼。”
依旧是那沙哑的嗓音，却似乎少了些戾气，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一块被岁月磨去了棱角的顽石。
没有回答她“怎么做到的”，也没有描述那惊天动地的场面。
孙悟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被漫长时光尘封的、仿佛在回忆极其遥远事情的漠然：
“威风？呵……不过是被那太上老儿，关在八卦炉里，用那三昧真火，炼了七七西十九天罢了。”
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云之桃的妖魂却猛地一震！
八卦炉！
七七西十九天三昧真火！
仅仅是这几个字眼，就足以让她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炼狱般的景象！她这桃木之躯，怕是沾上一丝火星就化作飞灰了！
“那…那您……” 她下意识地想问“您疼不疼”，却又觉得这问题太过愚蠢和冒犯，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带着惊悸和难以置信的抽气。
“疼？”
孙悟空似乎洞悉了她的想法，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带着一种睥睨天地的狂傲。
“老孙生来便是石头里蹦出来的，石头知道疼？那老倌儿的火，不过给老孙炼出了一双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火眼金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充满了桀骜与不屑：
“若非如来老儿使诈，哄骗老孙，那凌霄殿的金匾，早被俺老孙踹下来当柴火烧了！区区天兵？一群土鸡瓦狗！”他难得的多话。
虽然依旧是平淡的叙述，甚至带着自嘲“石头知道疼？”，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冲天豪气与不屈意志，却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云之桃的感知。
云之桃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烈焰中昂首咆哮、在十万天兵包围中纵横睥睨的金色身影！那份桀骜，那份不屈，那份敢于捅破天的胆魄！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眼前这位被镇压的煞星，那辉煌而惨烈的过往。
她这次不再是单纯的对力量的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敬畏、甚至……一丝丝微弱心疼的复杂情绪，悄然在她妖魂深处滋生。
“大圣爷爷……” 她喃喃地，声音带着由衷的敬畏，“您……您真厉害！”
这一次，山脚下没有传来不耐的斥责，也没有冰冷的沉默。
只有风吹过山石的呜咽，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