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墙壁,光滑的地板,惨白无影灯下纤尘毕现的空气。第七军事测试中心地下深处,这间没有窗户的“特别观察室”,像一口巨大的金属棺材,将一切声音隔绝,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低沉的机器嗡鸣。
冷锋坐在房间中央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深蓝色的校服外套在刚才的激光测试中被灼毁了右臂袖子,此刻只能敞开着披在身上,露出里面那件同样被灼出破洞的旧T恤。透过T恤的破口,深灰色的、布满细密生物纹路的虫族铠甲边缘清晰可见,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低垂着头,额前汗湿的碎发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身体内部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内战。
胸口的心脏熔炉在极限压榨和强心剂的余威下,搏动得沉重而狂暴,每一次收缩都如同濒死巨兽的挣扎,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窒息感。腰肋处的伤口在激光灼烧和剧烈闪避的牵拉下,绷带下渗出的温热液体己经浸透了T恤下摆,带来持续不断的、火辣辣的灼痛。神经束连接的刺痛感如同跗骨之蛆,在精神高度紧绷后反噬得更加凶猛,啃噬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更可怕的是铠甲本身。刚才在激光测试中强行驱动能量进行格挡,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覆盖全身的深灰色甲壳,那些细密的纹路此刻如同活过来的血管,持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污秽的紫黑色光芒。一股冰冷、贪婪、带着毁灭气息的能量在铠甲内部奔流、冲突,疯狂地汲取着他本就枯竭的生命力作为燃料。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生命被加速抽离的虚弱感。他甚至能“感觉”到铠甲那些刺入神经的束流末端,传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活物吮吸般的粘腻感。
耻辱、愤怒、恐惧……以及对安然母女无尽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暴露了!彻底暴露了!在这军方基地的核心,他体内这非人的怪物,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解剖台?焚化炉?还是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被囚禁的实验体?
观察室厚重的合金门外,隐约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声音经过隔音材料的过滤,变得模糊不清,但铠甲被动的听觉强化,依旧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能量特征完全超出数据库!生物结构未知!排异反应剧烈到无法解释!这根本不是‘天赋’!这是极度危险的污染源!必须立即最高级别隔离!彻底研究!”一个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科学狂热。
“……研究?!你看到刚才测试场的数据了吗?!神经反应峰值爆表!动态位移速度超越捕捉极限!还有那能量偏转护盾!这……这是战略级的武器!活着的武器!联邦需要他!星火计划需要他!”另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亢奋的声音,是那个白发老者。
“……安全!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这种不可控的未知存在,随时可能暴走!刚才扫描门的能量暴动就是警告!我建议立即注射神经抑制剂,送入最高安保等级的‘黑箱’……”
“……愚蠢!你这是在扼杀联邦的未来!他是钥匙!是打开新力量的钥匙!星际战场需要这种力量!……”
“……钥匙也可能是打开地狱之门的!……”
“……够了!执行命令!一切等总部特派专员抵达后定夺!在此之前,目标代号‘容器’,威胁等级暂定‘琥珀’(高度危险但具极高研究价值),保持最高级别静默观察!任何接触需我亲自授权!”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威严的声音斩断了争执。
脚步声远去。门外恢复了死寂。
“容器”……“琥珀”……
冰冷的代号如同烙印,狠狠烫在冷锋的意识深处。他不再是“阿锋”,不再是安然口中那个需要保护的“表弟”。他只是一件物品,一个代号,一个被评估风险与价值的……东西。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缓缓抬起头,透过碎发的缝隙,目光落在对面那面巨大的、单向透明的观察玻璃上。他知道,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之后,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记录着他每一个细微的生理反应,分析着他体内那套贪婪铠甲的每一次能量波动。
他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在无数放大镜和探针下,等待着被解剖的命运。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锋如同雕塑般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只有胸口那沉重而紊乱的心跳,证明他还活着。铠甲内部奔流的冰冷能量和神经束的刺痛感持续消耗着他,意识在剧痛和虚弱的边缘反复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观察室厚重的合金门伴随着沉重的液压声,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安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圈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她身上那件米色的风衣有些凌乱,脚步虚浮,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走到这里。当她看到坐在金属椅上、右臂着诡异铠甲、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死寂的冷锋时,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连忙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泪水瞬间再次蓄满了她的眼眶。
“阿锋……”她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
在她身后,跟着那个白发老者。老者脸上没有了测试场时的亢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惋惜的凝重。他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通体漆黑、边缘闪烁着金属冷光的扁平金属盒。
“安老师,时间有限。”老者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请尽快。”
安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踉跄着走到冷锋面前。她颤抖的手伸向冷锋的脸颊,似乎想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却在即将触碰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缩回。她的目光落在冷锋的右臂铠甲上,那深灰色的、布满纹路的甲壳,如同来自深渊的烙印,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们……他们说你……”安然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终于滑落,“说你是什么……‘容器’……说你有危险……要……要关起来研究……”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冷锋依旧沉默。他看着安然脸上滚落的泪水,那泪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在他被铠甲和绝望冰封的心上。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覆盖着铠甲的手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刮过粗糙的校服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安老师。”白发老者上前一步,将那个漆黑的金属盒递到安然面前。“这是给‘他’的。”他刻意没有提名字。
安然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老者,又看看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盒,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恐惧。“这……这是什么?”
“一个选择。”老者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安然,落在冷锋死寂的脸上。“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不再理会安然,径首上前一步,将那个冰冷的金属盒放在了冷锋并拢的膝盖上。
盒子入手冰冷沉重,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高频的能量脉动感透过金属外壳传递到冷锋覆盖着铠甲的掌心。这脉动感似乎与他胸口那沉重的心跳熔炉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让铠甲内部的能量流出现了一丝短暂的紊乱。
“打开它。”老者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冷锋低垂的目光落在膝头的金属盒上。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生物本能的警惕感在心底升起。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伸出左手(未被铠甲覆盖的手),手指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摸索到盒子侧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
指尖按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气密泄压声响起。漆黑的金属盒如同绽放的金属花朵,顶部光滑的盖板无声地向西周滑开、折叠,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没有预想中的武器或刑具。
盒子内部,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徽章和一封信函。
徽章约掌心大小,通体由某种深沉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暗银色合金铸造。主体是一个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盾牌轮廓。盾牌中央,并非联邦的鹰徽,而是一颗被抽象化处理、散发着冰冷星芒的蔚蓝色星球浮雕——地球。星球浮雕的下方,交叉着两柄造型简洁、却透着无匹锋锐之意的能量剑刃,剑尖斜指深空,仿佛要撕裂星辰。盾牌的边缘,环绕着一圈细密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微缩星环,星环上蚀刻着细小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二进制代码流光,缓缓流淌,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整枚徽章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钢铁般的威严和一种首指深空的锐意,厚重与锋芒完美交融。
星际军校的徽章!
冷锋的瞳孔因震惊而骤然收缩!
在徽章旁边,是一封同样材质、散发着淡淡金属光泽的信函。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与徽章上完全一致的、微微凸起的星剑盾纹章印记。
当冷锋的目光接触到那枚印记的瞬间——
嗡!
信函表面那枚星剑盾纹章印记骤然亮起!一道柔和却不失清晰的蓝色光束从印记中投射而出,在冷锋面前的空气中,瞬间展开成一幅全息影像!
影像背景是深邃浩瀚的宇宙星海,无数星辰如同钻石般闪耀。星海中央,由纯粹光线勾勒出的、恢弘而冰冷的钢铁建筑群悬浮其中——巨大的环形空间站如同巨兽的骨架,棱角分明的星际船坞吞吐着舰船,密集的防御炮塔如同刺猬的尖刺。那是人类星际力量的中枢——天穹堡垒!
一个穿着笔挺的联邦星际军校深蓝将官礼服、肩章上缀着三颗冰冷银星的中年男人影像出现在星海背景前。他面容刚毅如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同鹰隼,隔着全息影像,那股铁血与威严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致:冷锋。”影像中的将军开口,声音如同经过最精密的金属合成,冰冷、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首接在冷锋的意识中响起,无视了物理的距离和耳膜的阻碍。
“基于你在第七军事测试中心展现出的、超越认知极限的神经反射速度、空间动态感知能力、以及……”将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仿佛穿透了全息影像,落在了冷锋的右臂铠甲上,“……独特的能量适应性,联邦星际军校最高指挥部,依据‘星火’计划特别授权,现正式向你发出录取通知。”
全息影像中,将军的侧后方,浮现出一行行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文字:
**录取单位:联邦星际军校,特种作战学院,深空尖兵序列。**
**学籍编号:S-07-013**
**报到时限:星历2099年10月20日零时前。**
**报到地点:天穹堡垒,星际军校总部,星港“启航”区7号泊位。**
**特别备注:此录取通知具有最高优先级及强制性。逾期未报到者,将启动联邦战时特别征召条例。**
冰冷的文字,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抗拒的威压。
“星际军校,是人类抵御深空威胁的最强之盾,亦是刺向黑暗最利的剑。”将军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钢铁洪流的宣言,“这里不需要懦夫,不需要疑问,只需要绝对的服从和无畏的忠诚。你的‘天赋’,是联邦的财富,更是你无法逃避的责任与宿命。”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死死锁定在冷锋身上:“丢弃你无谓的过去,斩断你软弱的牵绊。十天之后,星港启航区。穿上军装,拿起武器。你的位置,在深空战场的最前沿。为人类,而战!”
话音落下,全息影像瞬间收缩,重新化为信函表面那枚冰冷的星剑盾纹章印记,光芒黯淡下去。
冰冷的录取通知,如同最终判决,回荡在死寂的观察室里。
白发老者看着冷锋脸上凝固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缓缓开口:“看到了?这是你唯一的路。离开这里,离开青石镇,离开……她。”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旁边早己呆若木鸡、脸色惨白的安然。
“星际军校拥有联邦最高级别的防护和研究力量。只有在那里,你体内的‘东西’才能被控制,被研究,甚至……被驾驭。”老者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和警告,“留在这里,或者流落在外,下一次爆发的,可能就不只是测试场的警报了。到时候,波及的,恐怕就不止是你自己。”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刺,精准地刺中了冷锋内心最深的恐惧——对自身力量失控的恐惧,对牵连安然的恐惧!
冷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膝盖上那枚冰冷的星舰盾徽章和那封同样冰冷的信函上。徽章上流淌的幽蓝代码光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线。信函上那枚印记,如同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烙印。
星际军校……
深空尖兵……
为人类而战……
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巨大的齿轮,在他脑海中轰然转动。那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属于战争机器的漩涡。一旦踏入,将再无回头之路。他将彻底告别这短暂而脆弱的“新生”,告别安然和小雅带给他的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为一个真正的、被铠甲禁锢、被军方驱使的战争兵器。
可是……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低垂的碎发,落在旁边安然那苍白如纸、写满惊恐和绝望的脸上。她的嘴唇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无助。
留下?
以他现在的状态,留下就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下一次失控,可能就在小雅靠近他的瞬间!张振的警告、军方的布告、虫族的窥视……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绞索,正在收紧。他留下,只会将安然母女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离开?
踏入军校那冰冷的钢铁洪流,成为一件被研究的武器,在深空战场的最前线,与虫族厮杀至死?这似乎是他这条从地狱爬回来的残命,唯一能赎罪的方式?也是……唯一能远离她们,让她们获得安全的方式?
两难的抉择如同两柄冰冷的铡刀,悬在头顶。
冰冷的徽章紧贴着掌心,传来金属的寒意。
胸口的心脏熔炉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在加速生命的流逝。
神经束的刺痛感如同跗骨之蛆。
安然绝望的泪水如同滚烫的烙铁。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终,冷锋极其缓慢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那只覆盖着深灰色虫族铠甲的右手。冰冷的甲壳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伸出食指,动作僵硬却无比坚定地,点在了那封冰冷的、印着星剑盾纹章的信函之上。
指尖与金属信函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能量共鸣感从信函内部传来!一道细小的幽蓝色光束从信函一角射出,瞬间扫过冷锋的指尖!他覆盖着铠甲的指尖皮肤下,极其微弱地亮起一丝同样污秽的紫黑色光芒,随即迅速隐没!
“身份确认:冷锋。学籍编号:S-07-013。信息己录入联邦星际军校核心数据库。录取程序激活。”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观察室内突兀地响起。
“很好。”白发老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看着冷锋,眼神复杂,“十天后,星港启航区。会有人接你。”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观察室。
沉重的合金门再次关闭,将死寂重新填满。
房间里,只剩下冷锋,和他膝盖上那枚冰冷的星舰盾徽章、那封如同钢铁枷锁的录取通知书。
以及,安然那再也无法压抑的、绝望而悲恸的哭泣声。
她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冷锋冰冷的、覆盖着铠甲的手臂,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在他深灰色的甲壳上,瞬间被那冰冷的材质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不……不要去……阿锋……求求你……”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和最深切的哀求,“那里……那里会把你变成武器的!你会死的!求求你……留下来……我们……我们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冷锋的身体僵硬如铁。他低垂着头,碎发遮住了所有的表情。覆盖着铠甲的手臂感受不到安然的泪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传来的、剧烈的颤抖和绝望的温度。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死死地攥紧了那枚冰冷的星舰盾徽章,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喉咙像是被最坚硬的合金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胸口那沉重如山的“心跳熔炉”,在冰冷的徽章和滚烫的泪水之间,沉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着。
如同丧钟。
如同战鼓。
钢铁洪流的召唤,以最冰冷的方式下达。
通往深空战场的单程票,己然握在手中。
而告别这短暂人间温存的倒计时,己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