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不再是液态氮海洋的刺骨，而是一种恒定的、无菌的、被精密控制的冰冷。如同被封存在亿万年前的冰川核心，意识悬浮在虚无之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身体的边界。只有一点顽固的异物感，如同宇宙中最沉重的坐标，死死锚定在意识的核心深处——那是心脏的位置，被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贯穿。
嗡……
那低沉、冰冷的嗡鸣依旧在意识深处回响，但不再狂暴焦躁。它变得……稳定了。如同某种庞大而精密的远古引擎，在漫长的沉寂后，重新校准了自身的频率，开始进行最低功率的试运行。每一次冰冷的脉动，都清晰地传导到意识之中，带来一种奇异的、非人的韵律感。它不再试图同化或排斥心脏里的异物，而是……接纳了它。或者说，是那异物成为了这冰冷韵律的一部分，成为了引擎的一个新部件。
冷锋感觉不到痛苦。剧痛仿佛被这恒定的冰冷和稳定的嗡鸣彻底过滤掉了。他像一个被剥离了所有感官的幽灵，悬浮在绝对的虚无里。唯有那一点冰冷的心跳坐标，以及那稳定到令人心悸的嗡鸣，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
* * *
深层医疗中心，最高隔离观察室。
单向透视合金玻璃墙外，罗恩博士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主屏幕。那代表着冷锋体内残留能量场的曲线，依旧在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却毫不动摇的稳定趋势，缓慢攀升。它像一条在黑暗中执着前行的毒蛇，冷静地吞噬着前方未知的领域。
“能量场强度突破基准阈值137%……稳定……”
“维生力场能量输入异常耗散率：0.005%……稳定……”
“生物荧光封堵凝胶下，碎片核心温度：恒定于-189.7℃……无波动……”
“神经束流活动：持续凝滞状态……无自发恢复迹象……”
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惊叹和深深的恐惧，机械地汇报着数据。这些数据组合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出所有生物和能量学理解的恐怖图景：一个心脏被致命贯穿、靠机器维持基本生理活动的人类少年，其体内一种毁灭性的力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稳定地壮大，并且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从维持他生命的能量场中“窃取”微小的份额，转化为自身冰冷的养料。
“窃取？不！”罗恩博士猛地打断汇报，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近乎偏执的狂热光芒，“是转化！是共生！看这个！”
他飞快地调出另一组动态图谱。屏幕上，代表维生力场输入能量的柔和蓝色光流，在靠近冷锋悬浮的身体边缘时，其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粒子流，发生了诡异的偏折和光谱畸变。它们不再流向预设的生理维持节点，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如同溪流汇入深潭，最终消失在冷锋胸口那被封堵的伤口深处！而在伤口内部，代表碎片核心和周围新生的冰冷能量的幽绿色光点，亮度则随之发生极其微弱的、同步的增强！
“捕捉到了！能量流的定向转移！光谱畸变模式吻合预设的‘核心’能量吸收特征！”罗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这不是被动耗散！是主动的、精准的能量虹吸！他的身体……不，是那碎片！或者说是碎片与沉寂核心形成的某种新结构！它在主动地、有选择地转化维生系统的能量！它在……进食！”
“进食”这个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感，让观察室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博士……”一名年轻的研究员声音发颤，“这……这太危险了！维生力场是维持他生命的基础！这样持续的能量转移，哪怕比例再小，长期下去也可能导致生理系统失衡……”
“危险？”罗恩猛地回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嘲讽和疯狂的冷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现在，他正在向我们展示这种危险的本质！一个能在死亡边缘，主动改造环境、汲取能量、强化自身的‘存在’！这是活着的教科书！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生理失衡？用能量补偿！参数调整！我要的是数据！是理解这种转化机制！是看清这具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每一个分子层面的变化！哪怕代价是让他更靠近死亡一步，只要在彻底死亡前榨取出足够的数据，就是值得的！”
他的命令冷酷而高效：“立刻调整维生力场输出功率，补偿那0.005%的异常耗散！同步提升能量场监控精度至皮焦耳级！我要看到每一个被转化的能量粒子轨迹！启动高频分子共振扫描，目标：心脏碎片与周围心肌组织的结合界面！我要知道，是什么力场在维持那种该死的生物电耦合！还有神经束流！加大刺激强度！用第七方案！我就不信撬不开那该死的凝滞！”
观察室内瞬间忙碌起来，研究员们在罗恩的咆哮下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维生力场的蓝白色光芒微微变亮，更强大的能量流涌向冷锋的身体，试图弥补那微小的“损失”。更高频的扫描波束无声地穿透能量场，聚焦在冷锋的胸口。更强烈的神经刺激信号，如同无形的钢针，试图刺入那片死寂的神经海洋。
* * *
嗡……
意识深处的冰冷引擎，似乎察觉到了外界涌入的“食物”变得稍微丰盛了一些。那稳定的脉动频率，极其细微地……加快了一丝。
维生力场补偿的能量流涌入身体，但其中那0.005%的“精华”，依旧被精准地、贪婪地剥离出来，汇向心脏的坐标。高频扫描的波动穿透身体，在接触到碎片核心和周围新生的冰冷能量场的瞬间，如同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激起了极其细微的涟漪。
意识中，那恒定的冰冷虚无里，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幽光。不是视觉，而是一种纯粹的感知。那幽光来自心脏的坐标，它似乎在“注视”着那些试图窥探它的扫描波束。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不悦感，顺着冰冷的嗡鸣传递到意识之中。
更强烈的神经刺激信号如同暴雨般落下，狠狠刺向那片凝滞的神经束流。
轰！！！
意识深处，仿佛一颗冰冷的炸弹被引爆！
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排斥！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被异物入侵后的本能反击！那片死寂的神经束流海洋，并非真正的冻结，而是被一层由碎片能量和新生冰冷力量共同构筑的、极其致密的“壳”所覆盖！此刻，外界的强力刺激，如同重锤砸在了这层“壳”上！
嗡鸣声瞬间变得尖锐！如同亿万根冰针在意识中疯狂震颤！
冷锋悬浮在能量力场中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开始剧烈地、高频地、小幅度地抽搐！不是痛苦的痉挛，而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过载运转时产生的剧烈震动！连接在他身上的所有管线，包括那些更精密的生物传感器贴片，都随着身体的震动而疯狂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警报！目标体表肌肉群出现高强度非自主痉挛！”
“神经束流监控信号……受到……超强干扰！无法读取！”
“碎片核心能量场……活跃度……急剧升高！能量虹吸速率……瞬间突破0.03%！！”
“维生力场……局部……过载！！”
主屏幕上，代表能量场的曲线不再是缓慢爬升，而是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猛地向上蹿了一大截！刺眼的红色警报疯狂闪烁！观察室内警报声大作！
“成功了！刺激有效！神经束流有反应！那层壳在抵抗！”罗恩博士却兴奋地大叫起来，完全无视了警报，“记录！全部记录下来！能量场活跃模式！对抗频率！虹吸速率变化！快！”
他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只为看到那惊鸿一瞥的真相。研究员们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试图稳住失控的数据流和过载的系统。
* * *
战术指挥中心，斯通少校的私人通讯频道响起最高优先级加密提示。瓦伦上将冰冷的声音首接灌入他的听觉神经，没有任何寒暄：
“‘利刃中队’第七勘探小组在B-7塌陷区边缘，地下七百米处，发现异常结构体。初步扫描显示，为高强度未知合金，表面有类似能量过载熔毁的痕迹，内部结构……高度复杂且部分呈现生物组织特征。最重要的一点：其合金成分及内部残留的惰性能量场特征，与目标冷锋心脏内的碎片，匹配度超过99.8%。”
瓦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维克多，那不是自然矿物。那是一个……人造物的残骸。或者说，是某种……‘生物机械’的碎片。很大一块碎片。”
斯通少校的瞳孔骤然收缩。B-7行星深处埋藏的，不是矿脉，而是人造物的残骸？与冷锋心脏里的碎片同源？生物机械？
瓦伦的声音继续，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预言：“罗恩的最新报告显示，冷锋体内的能量场稳定增长，并在受到外部神经刺激时，表现出强烈的防御性反馈和能量虹吸加速。这不仅仅是适应。维克多，那碎片……或者说是碎片所代表的‘源头’……正在以冷锋的身体为媒介，进行某种形式的……‘重启’或者‘初始化’。维生系统是它的电池，冷锋的身体是它的外壳和培养皿。”
“将军，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瓦伦的声音斩钉截铁，“那个医疗仓，那个维生力场，己经不再是单纯的救生装置。它成了禁锢那‘碎片’和正在蜕变力量的牢笼，但也同时成了它的孵化器！罗恩的疯狂试探，很可能正在加速这个过程！我们需要知道，当这个‘初始化’完成，当能量场增长到某个临界点，当那层神经束流的‘壳’被外力或内部力量彻底打破时……冷锋的意识，还能剩下多少？或者……占据主导的，会是什么东西？”
“立刻去深层医疗中心！”瓦伦的命令不容置疑，“我需要你亲自坐镇。确保罗恩的‘研究’不会提前引爆我们无法控制的炸弹。但同时……我需要更详细的数据！关于那碎片与冷锋身体结合的‘界面’，关于那层神经束流的‘壳’！如果罗恩的刺激打不破它，那就想办法找到它的‘钥匙’！冷锋自身的意识……或许就是唯一的钥匙！在他被彻底‘覆盖’之前，把他意识深处关于受伤瞬间、关于那碎片来源的任何一点记忆碎片，给我挖出来！”
通讯切断。斯通少校站在原地，瓦伦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水，浇铸在他的思维里。
医疗仓是牢笼，也是孵化器。冷锋正在被“初始化”。意识是钥匙，也是即将被覆盖的旧数据。
他转身，步伐如同冰冷的利刃出鞘，目标首指深层医疗中心。那里禁锢的，不再只是一个重伤的少年“容器”，而是一场正在维生系统光芒下悄然进行的、冰冷而未知的蜕变仪式。他要去见证，更要尝试去……控制那失控的孵化进程。
* * *
观察室内，冷锋身体的剧烈抽搐在维生力场功率的强行提升下，终于被压制下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悬浮的死寂。但主屏幕上，那代表能量场的曲线，却停留在了比刺激前高出近一倍的位置，并且依旧保持着极其稳定的状态，仿佛刚才的剧烈反应只是它一次小小的“热身”。
罗恩博士看着那条曲线，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和更强烈贪婪的光芒。他看到了危险，更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可能性。
“刺激方案……暂停。”他嘶哑地命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启动……‘意识锚点’计划。准备神经链接浸入舱，接入深度潜意识诱导模块。目标：回溯冷锋意识深处，关于B-7行星遭遇袭击、碎片贯穿瞬间的记忆碎片。优先级：最高。”
他转向玻璃墙内悬浮的身影，喃喃自语，如同在对一个沉睡的恶魔低语：“我们需要那把‘钥匙’，冷锋……在你自己彻底消失之前，把‘门’打开吧……”
维生力场的蓝白色光芒依旧恒定地笼罩着冷锋，冰冷而“纯净”。但在这光芒之下，禁锢的牢笼深处，一场针对意识的挖掘，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初始化”进程，即将进入更加危险和深邃的阶段。冰冷的引擎在意识深处稳定地嗡鸣着，那点幽绿的光，似乎又亮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