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洗去一日的尘土与疲惫,江令雪换上清爽的旧布衣,推开卧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带着淡淡霉味却干净的暖意扑面而来,混杂着一丝新棉线的微涩气息。
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将叶星瑞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糊着旧纸的土墙上。
他果然又在做针线。
叶星瑞侧坐在床沿,微弓着清瘦的脊背,半身沐浴在油灯暖融融的光晕里。
一根穿着细线的针在他手中灵巧地上下穿梭,在一块深蓝色的旧布上缝着一处明显的破洞。
他全神贯注,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鼻息清浅,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那指尖方寸之间。
烛光舔舐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和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微蹙的眉宇间透着惯有的认真,却又显出几分被那微弱光亮和精细活计耗尽心神的吃力。
江令雪心头微微一紧,她看着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准备早饭、清扫院子,白日里灶上灶下、照顾后院的活计也没少操持,晚上还要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伤眼睛……
“怎地又摆弄这些?”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柔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这灯苗子小,晚上缝东西最伤眼睛。”
叶星瑞闻声抬头,眼中那点因专注而生的迷蒙迅速散去,化作温顺的笑意,像春水融化薄冰。
“没、没多会儿……”他声音轻软,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布也摊在膝上,“闲着也是闲着,这块布是娘那条裤子的膝弯,磨破了。趁着还没全破透,得赶紧补上。”
江令雪在他身边坐下,拿起膝上的旧裤和那根细针。
针很细,在灯下泛着微凉的金属光。她手指轻捻,那破洞的边缘针脚细密匀称,显然下了不少功夫。
“不是让你白日里空了再做?咱又不着急。”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平整的补丁,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商量,“这油灯不比白天的亮堂,你天天这么对着,眼睛受不住。”
叶星瑞微微垂眼,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白日……”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无奈,“白日得帮着娘干活,后院那几畦新出的菜苗苗也得顾着点水,活计也细碎,一岔接着一岔的。真得空的时候,又怕光线过了。况且……”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江令雪一眼,眼底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责任感。
“家里就我手上的活儿还过得去,这缝缝补补的活计,难道还让妻主你来不成?”
他把那旧裤子小心叠好,放在枕边,语气带上一丝急迫和解释:“妻主你别忧心,我眼睛还好着呢。”
他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声音更轻了些,“而且,这会儿都六月半了,天说热就热起来,往后的衣衫是洗了上身、脱了下身,勤换来勤换去的。我怕换不过来,就想着趁晚上没别的要紧事,能补一点是一点,这样等穿破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江令雪看着他急切解释的神情,心头的无奈化为一股疼惜。
他事事总想着节省,顾着这个家,唯独没把自己放在前面。
他的话,像是一粒沉甸甸的种子,落在她心田里。
“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拂开额前被汗濡湿了一缕碎发,烛光在她指间跳跃,落在他微红的面颊上。
“有空我就找个时间去镇上,若遇着合适的现成布衣、成衣铺子,咱们多看几家,挑些结实耐穿的,备上一两件替换,省得你这样熬眼睛。家底总会慢慢攒起来的。”
叶星瑞眼睛一亮,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有些迟疑:“可是,成衣……” 价格终归是要贵些。
话未出口,却见江令雪坚定的眼神,便知她是真下了决心,于是那点迟疑咽了回去,化作温顺的点头:“嗯,听妻主的。”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满足的弧度。
叶星瑞洗漱过后,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屋舍顿时沉入一种温柔的墨色,只有窗外的一弦弯月,透过小小的窗棂,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朦胧清辉,勉强勾勒出床榻的轮廓。
并头躺下,薄被轻盖在身上,白日里灶火余温和被褥本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安心的气息。
黑暗中,白日饭桌上那段催生的言语,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无形的涟漪,此刻在静夜里愈发清晰。
叶星瑞侧躺着,面朝着江令雪的方向,他能感觉到身边传来的沉稳温热的气息。
他想起饭桌上自己那恨不得钻地缝的窘迫,耳根似乎又在发烧。
沉默了片刻,他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像蚊蚋般细小,却清晰地落在寂静里:“妻主,今天娘说的那些话……”他顿住了,仿佛在组织着最合适的言辞。
“嗯,我听着呢。”江令雪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侧过身,在月色中隐约能看到他闪动着的眼睫。
“娘上了年纪,盼着含饴弄孙,心里着急是人之常情。那些话,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全搁在心上。”
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语速缓慢而清晰:“更不用给自己压着什么担子。怀孩子、养孩子,都是老天爷给的好缘分,半分勉强不得。它讲究顺其自然,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得我俩都准备好了才行。”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过去,轻轻覆在他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那只手微微有些凉,指腹带着白日劳作留下的薄茧。
手背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覆盖让叶星瑞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又被那片温暖包裹,奇异地安定下来。
反手悄悄握住了那只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温暖,他的手心有些凉,但很快被她捂暖了。
叶星瑞将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闷闷的,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清晰:“我知道娘没坏心。”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说出了心底藏着最深的话:“只是妻主,我是愿意给妻主生孩子的……很愿意……”
黑暗中,他的脸一定烫得惊人。
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仿佛这是唯一支撑他的锚点。
羞涩的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交付感,那份最质朴也最真切的承诺,如同滚烫的火炭,首接烙进了江令雪的心里。
江令雪的心尖像是被滚烫的蜜糖灼了一下,瞬间软成一团。
她动了动被他紧握的手,指腹轻轻着他微凉的手背皮肤,那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和应答。
“嗯。”这一声应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温柔而沉重,“我知道的,阿瑞。”
感受到他的紧绷和那份赤诚的勇气,江令雪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带着海风抚过沙滩般的温存与不容置疑的保护欲。
“我们阿瑞的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只是,眼下不是时候,也不着急。这事儿啊,比后院的辣椒秧子重要多了,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对你,对我,都得是最好的时候才成。”
她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带向被子里,稳稳地安放在两人并卧的身体中间,“所以啊,你如今最要紧、最要紧的。”
她加重了语气:“就是先把身子骨养得壮壮的,把自己养得精精神神。把自个儿顾好了,其他的,老天爷自有安排。日子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半刻。”
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像一条沉潜有力的河,稳稳地托住了叶星瑞那颗因情感汹涌而飘摇的心。
那话语里传达的“现在不行是因为你的健康最重要”的坚决保护,和“未来可期”的温柔允诺,像最熨帖的暖流,慢慢浇熄了他那份因羞涩和承诺激起的灼热滚烫。
“嗯……”叶星瑞终于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心头的羞臊、慌乱、还有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虑,都被这安稳沉静的力量所抚平、梳理、妥帖安放。
身体也随之彻底放松下来,一首绷着的肩头也松弛地陷入枕头柔软的凹陷里。
“都听妻主的。”
鼻间是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耳边是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手心里是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
叶星瑞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疲惫的暖意填满,如同漂浮的小船终于泊进了平静的港湾。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安静的弧线。
睡意,如同无声的潮水,带着白日山野清新的气息、灶间暖融的饭菜香气、还有这夜里私语的温馨与满足,温柔地漫卷上来,很快将两人一同淹没。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虫鸣从窗外更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清脆,衬得这方小小天地更加静谧。
月影微移,清辉依旧温柔地流淌在窗棂下,守护着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土屋,和土屋里相抵而眠、呼吸渐沉的一双人儿。
只有后院鸡舍里那只野母鸡,不知为何在深夜里又咕咕地低鸣了几声,似乎在回应着这山居安好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