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香堂的楠木碎片混合着粉墙的灰白粉尘,
簌簌落在耆英湿透的蟒袍前襟上。
那声“你们也配?”如同淬了冰的钢针,
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江南巨贾士绅的骨髓里。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引信燃烧的滋滋声和粗重恐惧的喘息。
孙瘢子手中那十几根“铁拳”冰冷的金属管口,比深渊更令人绝望。
李弘的目光没有在耆英身上多停留一秒,
仿佛那只是一滩碍眼的秽物。
他扫视着厅内那些面无人色的富态面孔,
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锤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两件事。”
“第一,明日辰时,苏州府衙大堂。
所有抗税罢市、煽动团练、抗拒清丈田亩的为首者,自缚请罪。”
“第二,三日之内,江南各府、州、县,
所有被隐匿、侵占之官田、旗产、无主荒地、投献诡寄之田亩,
连同历年税赋积欠账册,由各地方官绅协同新派专员,
造册完毕,呈送总督衙门。”
他顿了顿,看着一张张死灰般的脸。
“少一亩田,少一文钱,少一个人头……”
李弘的手,随意地指向孙瘢子木盒中一根滋滋作响的引信。
“这东西,会替我去府上……问个明白。”
没有威胁的咆哮,只有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那滋滋声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滚。”
一个字,如同赦令,又如同最后的通牒。
的士绅们如梦初醒,连滚爬爬,相互推搡着,
争先恐后地挤出远香堂的废墟大门,狼狈不堪地消失在园林深处,
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尿渍。
李弘看都没看瘫在太师椅上的耆英,转身。
“牛二,留下‘看顾’总督大人。孙师傅,收好家伙。
其他人,随我接管苏州府衙,接管团练营房。”
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江南、甚至可能引发更大规模叛乱的风暴,
就在这十几根冰冷铁管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被强行摁了下去。
没有冗长的审判,没有繁复的公文往来。
效率,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下,达到了顶峰。
紫禁城,乾清宫。
昔日的九五至尊之地,如今成了新政权运转的核心枢纽。
象征皇权的明黄帷幔被扯下大半,换上了素净的青布。
巨大的紫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不是歌功颂德的奏章,
而是各地飞报的文书、图表、数据。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檀香,
而是墨汁、劣质烟草和一种紧绷的、属于权力与变革的气息。
李弘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坐在御案后唯一一张硬木椅子上。
他的面前,摊开着两份文书。
一份来自天津机器局。经过月余昼夜不息的疯狂运转,
在付出了十几名工匠伤亡的代价后,
第一门依照“神机营秘藏”图谱改良、内壁锻有简易膛线、使用新式无烟火药和预制破片弹的“神武大将军炮”终于试制成功!
柱子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激动地描述了试射时一炮轰塌半里外土坡的威力。
旁边附着一张简陋的炮图,还有孙瘢子按下的一个粗大红指印。
另一份,则是一份字迹工整、措辞谦卑却暗藏机锋的联名奏疏。
落款是数十位在京赋闲、或品阶不高却清望颇隆的“清流”官员,
以及几位在张洛行破京时因“年老体弱”未被波及的前朝老臣,如潘世恩、祁寯藻等。
奏疏的核心,表面是“恭贺新朝初立,廓清寰宇”,
实则通篇都在旁敲侧击地“劝谏”:新朝当立纲纪、行仁政、开科举、纳贤才、抚慰士林之心,
不可一味恃“奇技淫巧”与“严刑峻法”,否则恐失天下士子之心,根基不稳云云。
两份文书,如同两个世界。
一边是铁与火锻造的筋骨,冰冷,坚硬,带着血腥的实效。
一边是千年文墨浸润的皮相,柔软,迂回,包裹着根深蒂固的秩序惯性。
李弘的手指在那份联名奏疏上轻轻敲击着。
失天下士子之心?根基不稳?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些“清流”,嗅觉倒是灵敏。
张洛行被暂时压制在西北,Y夷舰队受创退却,江南士绅在“铁拳”下瑟瑟发抖,
表面上的惊涛骇浪似乎平息了。
于是,这些藏在深宅大院、故纸堆里的“根基”,
便开始蠢蠢欲动,试图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笔杆子和所谓的“人心”——来重新划定权力的边界,
来“规劝”这个手握“妖器”的僭越者,回到他们熟悉的轨道上。
“根基?”李弘低声自语,目光扫过奏疏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他拿起朱笔,没有批驳,没有训斥,只是在奏疏末尾,用凌厉的字体写下两行字:
“着礼部(暂由原翰林院掌院学士董恂署理):”
“一、即日昭告天下,暂停前朝八股取士旧制!”
“二、筹备‘新学选才制’。首科试于明年三月。
考校科目:算术、格物、国文策论、时务策论。
具体章程,十日内议定呈报!”
“另:前旨所定总理衙门、机器局、海关新税司等新设衙署,
需大量通晓算学、格物、洋文之吏员。
着在京各部院、地方督抚,三日内举荐或自荐此类人才,
经考核后,破格擢用!怠惰敷衍者,严惩不贷!”
放下笔,李弘唤道:“狗剩!”
“在!东家!”狗剩如今也穿了身半新不旧的吏员服色,机灵劲儿未减。
“把这道旨意,连同天津来的炮图,誊抄三份。”
“一份,明发邸报,通传天下!”
“一份,快马送去西山,给张洛行‘大王’瞧瞧!”
“一份,”李弘的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送去……国子监,贴在明伦堂最显眼的地方!”
釜底抽薪!既然你们要谈“根基”,
谈“人心”,谈“科举”,那我就从根本上砸碎你们赖以生存的八股阶梯!
同时,用“新学”和“实缺”这两个前所未有的巨大诱惑,
在士林中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让那些真正有才干、却困于八股不得志,
或者对“格物致知”本身就有兴趣的读书人,看到一条金光大道!
分化,瓦解,釜底抽薪,再开新渠引水!这就是李弘的“抚慰士林”!
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沉寂的池塘,瞬间在死水微澜的帝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国子监明伦堂。
那张盖着鲜红大印、宣布废除八股、开考新学的告示前,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须发皆白的老学究捶胸顿足,痛骂“斯文扫地,礼崩乐坏”!
年轻的监生们则面色复杂,有人茫然,有人愤怒,
但也有人盯着“算术”、“格物”、“时务策论”、“破格擢用”这几个字眼,
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名为野心的光芒。
西山,张洛行那由破庙改建的“聚义厅”内。
看着狗剩送来的邸报抄件和那粗糙却威力惊人的炮图,
这位捻军大王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掂量着手里那柄镶满宝石的、从紫禁城抢来的宝刀,
又想起大沽口那撕碎Y舰的恐怖铁管。李弘这是在向他展示肌肉!
展示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足以碾压他所有野心的力量!
更是在警告他:要么老老实实按约定当个西北王,要么……那炮口随时可以调转方向!
“妈的!”张洛行猛地将邸报拍在桌上,脸上横肉抽搐,“算你狠!”
他转头对心腹吼道:“传令下去!让河南、山东的弟兄们……都他娘的安分点!
招兵可以!别过界!别惹那姓李的!”
最激烈的反应,却来自那些“清流”。
暂停八股!考算术格物?!
这在他们看来,简首是刨了儒学的根!
以潘世恩、祁寯藻为首的一批老臣,换上最正式的朝服,
不顾阻拦,齐聚乾清宫外“伏阙死谏”!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涕泪横流,高呼“祖宗成法不可废”、“圣贤之道不可弃”,
悲怆之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引来无数宫人、残余侍卫的侧目。
乾清宫内。李弘站在窗边,冷眼看着外面跪倒的一片雪白头颅。
牛二按着马克沁的枪栓,眼神凶狠:“东家!这帮老棺材瓤子聒噪得很!我去……”
“不必。”李弘抬手制止。
他需要立威,但对象不是这些行将就木、只剩下一张嘴皮子的老朽。
他需要的是更有效、更能震慑所有潜在反对力量的靶子。
“去,”李弘对狗剩吩咐,
“把前些日子从穆彰阿府邸抄出的那几箱东西,
特别是他与江南那些罢市士绅的密信,还有他儿子在户部亏空账目上签字画押的供状,
都抬到宫门口去。就在这些‘清流’旁边,当众清点!大声念!”
釜底抽薪之后,便是扒皮抽筋!
你们要“道统”?我就把你们同党贪赃枉法、勾结叛逆、祸国殃民的铁证,
晒在太阳底下!用最肮脏的污泥,泼向你们赖以立身的“清名”!
当一箱箱金银珠宝、田契地契、古玩字画被抬出,
当穆彰阿亲笔写给江南豪强“共抗新税”的密信被当众宣读,
当他那不成器儿子画押承认侵吞数十万两河工银的供状被展示时,
乾清宫外的画风瞬间变了。
潘世恩等人的悲呼被淹没在围观宫人侍卫的指指点点和抑制不住的惊呼唾骂声中。
那些原本跪得笔首的“清流”脊梁,在如山铁证和汹涌的鄙夷目光下,
开始微微颤抖,脸色由悲愤转为羞惭,再由羞惭转为灰败。
他们赖以抗争的道德高地,在赤裸裸的腐败罪行面前,轰然崩塌!
所谓的“死谏”,瞬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弘没有露面。他只是站在窗后,冷冷地看着。
看着那些“清流”如何从义愤填膺,
变得无地自容,最后在人群的唾弃声中,
被自家仆人搀扶着,
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逃离了这片他们本想用来博取清名的宫门广场。
权谋的精髓,不在于杀死反对者,而在于让他们失去反对的立场和勇气!
当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快马,
带着厚厚的田亩清册和税银,
冲进北京城时,改革的齿轮终于开始真正咬合,迸发出令人侧目的力量。
天津机器局。
规模扩大了数倍。高大的烟囱群日夜喷吐着滚滚黑烟,
将半边天空染成灰黑色。
巨大的轰鸣声取代了海浪,成为这片土地新的背景音。
在孙瘢子近乎偏执的严苛要求和牛二那非人力量的协助下,
工匠们对那台水力锻锤进行了数次改进,锻打出的炮管膛线愈发光滑均匀。
新式无烟火药的量产工艺终于稳定下来,
灰白色的颗粒被源源不断地装入特制的黄铜弹壳。
更令人振奋的是,在大量新式算学、格物人才和系统兑换的部分关键图纸的指导下,
机器局的核心区域,一台由缴获的Y舰蒸汽机残骸改造、结合本土巨大水轮驱动的简易蒸汽镗床,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嘶吼!
虽然粗糙笨重,噪音震耳欲聋,但用它加工出的炮管内壁,
其光滑度和精度,远超水力锻锤!这标志着“神武大将军炮”的产能和品质,将迎来一次质的飞跃!
大沽炮台。残破的工事被彻底修复并加固。
新铸的十二门“神武大将军炮”取代了老旧的土炮,
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面。
炮台后方,新开辟的营区内,近万名由流民、裁撤绿营兵中精选出的士兵,
正在接受前所未有的严酷操练。
操练他们的教官,不仅有牛二这样的凶神,更有数十名被新学诏令吸引而来、精通几何测算和弹道原理的年轻读书人!
队列、体能、火枪射击、炮位操作……一切都围绕着“火力”与“纪律”展开。
刺耳的哨声、教官的怒吼、整齐的踏步声和震耳欲聋的排枪齐射声,
取代了昔日的死寂。
而这一切运转的血液——钱粮,则源源不断地从改革后的海关和抄没的家产中涌出。
总理衙门内,一片繁忙景象。新任总办大臣正带着一群同样年轻、眼神锐利的吏员,
飞快地拨打着算盘,核对着一份份来自广州、上海、厦门等新开口岸的关税报表。
新税则“值百抽五”看似温和,但废除了所有“规费”、“孝敬”,
实际征收额远超从前!
再加上每船五千两的“特许商牌”费,
以及江南豪强为“赎罪”而“自愿”补缴的历年积欠,府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
“大人!广州关上月实收税银并特许费,折合库平银一百二十五万两!
剔除开支,净入一百一十万两!远超往年同期!”一个吏员激动地报告。
总办大臣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他拿起一份标注着“江南清丈专款”的厚厚册子,
叹道:“杯水车薪啊!光是天津机器局、大沽新军、疏浚海河这几项的月常开支,
就快两百万两了!还得拨付西北张洛行那边的‘协饷’……这银子,还是不够用!”
他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简陋的“五年铁轨规划图”,眼神既焦虑又充满渴望。
权力的游戏,是资源的游戏。李弘深知这一点。
他利用抄家、关税、特许费这些“快钱”强行启动了工业化和新军建设的引擎,
但这远远不够。真正的根基,在于土地,在于土地上的人。
江南送来的田亩清册,此刻就摊在李弘的御案上。
数字触目惊心:仅苏、松、常、镇、杭、嘉、湖七府,
清出的隐匿官田、旗产、无主荒地、被豪强侵吞的民田,就达数百万亩之巨!
“柱子。”
“在!”
“传令江南新设之‘劝农清吏司’:”
“一、即日起,所有清丈出之无主荒地、官田、旗产,
按‘永业田’制,优先分授予参与疏浚河道、修筑城防之流民、贫户!
每丁二十亩!发给田契,十年内赋税减半!”
“二、清丈出之被侵吞民田,经查证原主仍在者,发还!
原主己故或无嗣者,亦按‘永业田’分发附近贫户!”
“三、前项分发后剩余田亩,以及查抄之逆产田亩,
由清吏司统一招佃耕种,所得租赋,
五成留作地方水利、仓储、蒙学之用,五成解送京城!”
“西、着清吏司于各府、州、县广设‘劝农所’,
选聘老农,推广新式堆肥、选种、轮作之法!所需农具、良种,
由机器局下属农具坊平价供给!”
“永业田”!赋税减半!分发田契!
这七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在刚刚经历“铁拳”震慑、人心惶惶的江南大地,燃起了熊熊烈焰!
无数失去土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
无数被沉重租赋压得喘不过气的佃户,无数仅有薄田、朝不保夕的自耕农,
在听到官府张贴的告示和胥吏敲锣打鼓的宣讲后,
眼中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是对土地的渴望!是对生存的希望!
苏州城外,原本被强行征发、怨声载道的疏浚河道工地上,气氛陡然一变!
民夫们挥舞着铁锹锄头,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号子声震天动地!
因为他们知道,脚下的每一寸淤泥被清理,
都意味着距离那属于自己的二十亩“永业田”更近一步!
“快挖!快挖!挖通了河,分了田,老子也能当个有产的老爷了!”
“官府说了!白纸黑字的田契!减一半的税!这他娘的是真的!”
“为了地!拼了!”
土地!这是撬动千年农业帝国最顽固根基的杠杆!
李弘用铁血砸碎了旧有土地食利阶层的枷锁,再用“永业田”这把钥匙,
瞬间将最广大的、沉默的力量,转化成了新政最狂热的支持者和捍卫者!
那些原本可能成为动乱根源的流民,瞬间成了建设新秩序的生力军!
那些被士绅视为愚昧可欺的泥腿子,
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廷”的、实实在在的恩典!
这种恩典,比一百篇圣贤文章都更能收买人心!
权谋的至高境界,不在于驾驭少数精英,
而在于点燃亿万黎庶心中的那团火,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推动你的车轮滚滚向前!
乾清宫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李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御案上几份最新的奏报。
一份来自西北。
张洛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野心的小火苗,试探性地派了一支千余人的马队,
想绕过李弘划定的区域,
进入河南“就食”。结果这支马队一头撞上了刚刚换装了新式燧发枪、由牛二旧部率领的一支新军巡逻队。
一场遭遇战,新军依靠射程和火力优势,
在付出轻微代价后,几乎全歼了这支捻军马队。
奏报后面附着张洛行派人送来的“请罪书”和一份“孝敬”清单——十几匹好马和一小箱金银。字里行间充满了惶恐和试探。
“算你识相。”李弘冷哼一声,
提笔批道:“马匹收下,充入新军马场。金银退回。转告张大王:
西北地广人稀,正是养马屯田、秣马厉兵的好地方。
眼光,放长远些。”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画个大饼。*稳住这个莽夫,还需要时间。
另一份来自总理衙门。
总办大臣详细报告了关税收入和开支的巨大缺口,
并附上了几位精通西洋事务的年轻吏员联名上书的一份《试办官银号并发行新币劵疏》。
奏疏大胆建议:以海关关税和清丈田亩后稳定的田赋为抵押,
成立“大清户部银行”(暂名),发行统一的新式纸币“龙元劵”,
逐步取代混乱不堪的银两、铜钱、私票流通,
以聚拢民间浮财,用于投资铁轨、电报、机器制造等“大利长远”之事。
“银行?纸币?”李弘眼中精光一闪。
这才是真正能盘活全局的金融引擎!
他立刻批道:“此议甚善!着总理衙门即行筹办!
章程细则,务求精当稳妥。首任总办,由尔(指总办大臣)兼任!
所需通晓西洋银行章程之人才,无论中外,重金延聘!
三个月内,朕要看到第一张‘龙元劵’印出来!”
最后一份,则是一封来自天津的密信。写信人是柱子。
信中除了报告机器局进展和大沽新军训练情况外,
还提到一个细节:Y吉利领事馆的一名低级翻译官,最近频繁在机器局外围转悠,似乎想打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