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弘的病情己有好转!!
李弘端坐御座,玄色常服衬得面容愈发冷峻,眉宇间不见半分病弱,
只有深潭般的沉静与掌控一切的锐利。
他面前摊开几份奏报,朱笔悬停,墨汁凝于笔尖,迟迟未落。
一份是左宗棠自福州发来的密折,
言及虽依托乌山、于山险隘暂阻英法联军兵锋,
然城中粮秣渐匮,人心浮动,有富户暗通款曲,似欲献城;
另一份来自两江总督曾国藩,详陈江南市面龙元劵价格诡异波动,
数家根基深厚的老牌钱庄似在联手抛售,
引发小范围挤兑风潮,虽未酿成大乱,却如跗骨之蛆,动摇新币根基;
最后一份,是粘杆处统领阿克敦以蝇头小楷密呈的名单,
上面罗列着近日京城宗室、勋贵、一二品大员府邸间不同寻常的走动、密谈,
以及几笔隐秘流向江南的巨款。
空气凝滞,只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金砖上。
“好,很好。”
李弘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意,
“沙俄的爪子刚剁了,英法的獠牙还在东南撕咬,这墙根底下,倒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拆朕的梁柱了。”
他目光扫过那份名单,几个名字被朱笔无声地圈出,墨色如血。
“狗剩。”
“奴才在!”侍立一旁的狗剩一个激灵,腰弯得更深。
“传朕口谕给军机处,明发上谕:左宗棠力保闽省,忠勇可嘉,
着加太子少保衔,赏穿黄马褂!
其麾下有功将士,着兵部速议叙功厚赏,阵亡者加倍抚恤,
其家眷由地方官妥善安置,免赋税三年!
所需粮饷军械,着户部、工部、兵部会同江南大营,不惜一切代价,星夜解运福州!
沿途若有延误克扣,不论品级,立斩不赦!”李弘语速沉稳,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左季高,朕的封赏和刀子都给他了,福州城,朕不仅要它守住,
更要它成为钉死英法联军的一颗硬钉子!
守住了,闽浙总督之位固若金汤;
守不住…让他提头来见之前,先想想那些等着抚恤银过活的孤儿寡母!”
“嗻!”狗剩心头凛然,知道这是给左宗棠的千斤重担,更是给所有观望者的雷霆震慑。
李弘的手指移向曾国藩的奏报,
朱笔在“龙元劵”、“钱庄抛售”几个字上点了点:“再拟一道旨意。
着户部侍郎郭嵩焘,持朕钦赐王命旗牌,即日南下江宁!
会同两江总督衙门、江宁织造衙门,彻查江南钱庄市面异动!
凡有恶意抛售龙元劵、散布流言、扰乱新币信用者,无论背后是谁,
商号查封,主事者锁拿下狱,家产抄没充公!
所得款项,优先填补挤兑亏空,稳定市面!
另,传旨内务府,调拨内库现银一百万两,
秘密运抵江宁,交由郭嵩焘便宜行事,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明晃晃的亮剑!
王命旗牌赋予郭嵩焘先斩后奏之权,
内库百万现银则是稳定市场的定海神针与诱捕大鱼的香饵。
李弘此举,不仅要扑灭江南暗火,更要借机揪出那些藏在钱庄背后的魑魅魍魉!
“奴才明白!”狗剩额头渗出细汗,飞快记下要点。
李弘的目光最后落在阿克敦的密报上,那份粘杆处刺探来的名单。
他沉吟片刻,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至于京城里这些坐不住的…让他们再蹦跶蹦跶。
告诉阿克敦,名单上的人,
给朕盯死了!
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银子流去了哪里,一五一十,给朕记清楚!
尤其是…”他指尖重重敲在一个名字旁,“恭王府!给朕加派三倍人手!
朕倒要看看,朕这位‘好皇叔’,是嫌府里的戏班子不够热闹,
还是觉得…这乾清宫的龙椅,该换个人坐坐了?”
“嗻!粘杆处定不辱命!”狗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寒意。
恭亲王府,暖阁。
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名贵的龙涎香氤氲出慵懒甜腻的气息,
与窗外料峭春寒格格不入。恭亲王奕訢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
一身宝蓝色暗团龙纹常服,指尖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伽楠香佛珠,
半阖着眼,似在养神。下首坐着他的心腹幕僚,
前户部侍郎、因“才具不足”被李弘勒令“致仕荣养”的曹毓英,
此刻正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王爷,江南那边…风声不对啊!
郭嵩焘那愣头青,捧着王命旗牌下去了,跟个煞星似的!
江宁织造衙门的番子都动起来了,盯着几家大钱庄!
听说…内务府的银子也秘密到了江宁!”曹毓英脸上带着焦虑,
“咱们暗里收的那些龙元劵…还有联络的几家,
怕是…怕是要被姓郭的当出头鸟给打了!”
奕訢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皮撩开一条缝,
精光一闪而逝:“慌什么?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江南那些盐商、钱庄,盘根错节几百年,哪家背后没几尊真神?
郭嵩焘一个书生,仗着王命旗牌就想撬动?
笑话!让他查,查得越狠越好。水浑了,才方便摸鱼。”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又透着骨子里的冷意,
“李弘小儿想用江南的钱袋子立威,正好!
本王倒要看看,他这刀子砍下去,是剁了别人的手,还是先崩了自己的刃!”
“可…王爷,粘杆处那边…”曹毓英欲言又止,脸上忧色更浓,
“府外…眼线多了不少。阿克敦那老阉狗的人,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奕訢冷哼一声,将佛珠重重拍在榻边小几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阿克敦?一条看门的老狗罢了!
本王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太祖皇帝的嫡系血脉!
他李弘一个来路不明的暴发户,
靠着妖器侥幸坐上了龙椅,真以为能一手遮天了?
他查他的,本王赏本王的戏,会本王的客!
他敢动本王一根指头试试?天下宗室勋贵,还不得炸了锅?”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让下面的人,该走动走动,
该送银子送银子!手脚干净些,别留把柄。
另外…关外盛京将军穆荫那边,答应他的那批‘旧械’,
可以‘不小心’‘遗失’几车皮了。北疆刚打完,
沙俄那头饿狼可没走远,李弘小儿总得有人替他看门不是?”
曹毓英心领神会,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王爷高明!
此乃驱虎吞狼,一石二鸟!奴才这就去办!”他匆匆行礼告退。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熏香袅袅。奕訢重新拿起佛珠,缓缓捻动,
目光却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嘴角那丝从容渐渐化为冰冷的算计。
李弘的刀是快,可这大清的江山,从来就不是靠一把刀就能坐稳的。
盘根错节的势力,流淌了数百年的利益血脉,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斩断的?
江宁城,两江总督衙门签押房。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新任钦差、户部侍郎郭嵩焘身着二品孔雀补服,
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江南数十家大钱庄近月来的流水、库银、龙元劵兑付情况。
两江总督曾国藩坐在下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江宁织造郎中庆瑞则垂手侍立一旁,额角隐有汗迹。
“曾制台,庆大人,”郭嵩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泰和隆’、‘裕丰源’、‘永昌盛’这三家,
库银储备与账面对不上,缺口高达八十万两!
更可疑的是,这三家近半月来,暗中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
大量吃进市面流通的龙元劵,却又在自家柜上挂出‘兑付延期’的牌子,
人为制造恐慌,引发挤兑风潮!证据确凿,铁案如山!”
他拿起一份盖有鲜红官印的查封令,“本官奉王命,即刻查封此三家钱庄!
主事者及一干涉案账房、掌柜,锁拿归案!家产,抄没!”
曾国藩沉声道:“郭大人雷厉风行,
曾某佩服。只是…这三家背后,与扬州盐商、苏杭织造乃至京城某些贵人…牵连甚深,盘根错节。
若骤然锁拿抄家,恐江南震动,市面彻底崩坏啊!是否…缓一缓?待…”
“缓?”郭嵩焘猛地打断,目光如电扫过曾国藩,
“曾制台!皇上明谕,凡有扰乱新币信用者,无论背后是谁,立斩不赦!江南震动?崩坏?
此刻不杀一儆百,以正国法,难道要等这暗火燎原,烧塌了朝廷的根基才动手吗?”
他霍然起身,将那份查封令拍在桌上,“庆大人!织造衙门的番役何在?”
庆瑞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回…回钦差大人,
卑职…卑职己点齐三百精干番役,听候调遣!”
“好!”郭嵩焘抓起令箭,
“即刻出发!查封‘泰和隆’、‘裕丰源’、‘永昌盛’!锁拿所有主事!封存所有账册、银库!
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所得赃银赃物,
即刻押送总督衙门库房封存!本官要亲自点验!”
“遵命!”庆瑞不敢怠慢,接过令箭,匆匆奔出签押房。
很快,江宁城最繁华的十里秦淮河畔,尖锐的哨音和番役的呼喝声打破了往日的笙歌曼舞。
织造衙门的黑衣番役如狼似虎,撞开“泰和隆”气派的朱漆大门,
在一片惊呼和哭喊声中,
将肥胖的东家、几个脸色煞白的掌柜拖死狗般锁拿而出!
沉重的封条瞬间贴上库房大门。同样的场景在“裕丰源”、
“永昌盛”门前上演。围观的人群黑压压一片,
惊骇、茫然、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江南!
当夜,江宁织造衙门地牢。
“泰和隆”东家赵德海,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
此刻瘫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
郭嵩焘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桌上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将他冷峻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赵德海,”郭嵩焘的声音在地牢的阴森中回荡,
“说说吧,八十万两库银亏空,哪去了?低于市价吃进龙元劵,又是受何人指使?”
赵德海浑身筛糠,
涕泪横流:“青天…青天大老爷!小的…小的冤枉啊!
是…是京里…京里贵人传的话…让小的们…小的们把银子挪出去…放印子…吃进龙元劵…等…等跌狠了…再兑银子…赚…赚差价…”
“京里贵人?”郭嵩焘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
“哪个贵人?姓甚名谁?有何凭证?”
“是…是…”赵德海眼神惊恐地闪烁,似乎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
“是…是恭…恭王府…长史…周…周瑞安周老爷…他…他派人传的信…还…还有信物…”
他哆哆嗦嗦从贴身的里衣暗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刻着“恭邸”字样的羊脂玉佩!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郭嵩焘盯着那枚玉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意料之中又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
对旁边负责记录的刑名师爷道:“记下来。人证、物证俱全。”
又对守卫的番役吩咐:“看好他,别让他‘不小心’死了。他这条命,现在金贵得很。”
乾清宫!!
李弘站在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
手指正缓缓划过东南沿海,福州的位置。狗剩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报——!”一名粘杆处密探脚步无声地急趋而入,
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密封的铜管,“江宁六百里加急密报!钦差郭大人呈!”
李弘转身,接过铜管,熟练地拧开火漆封印,抽出里面的薄纸。
目光扫过上面郭嵩焘那力透纸背、字字如刀的密报,
以及关于那枚“恭邸”玉佩的关键证词。他的脸上,
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如刀锋。
“知道了。”李弘将密报随手递给狗剩,“归档。列为‘甲字第一号’。”
狗剩接过密报,瞥见内容,心头巨震,手都微微发抖,连忙低头应道:“嗻!”
李弘的目光重新投向地图,这一次,缓缓移向了首隶与山西交界的广袤地域,
指尖在几个不起眼的关隘、卫所上轻轻点了点。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
“传旨军机处:宣山西巡抚沈桂芬,即刻进京陛见。
着其…带齐山西绿营精锐的名册、粮饷账簿、历年剿匪功过册。
朕,要亲自问问这位‘山西王’,他手下的兵,是朝廷的兵,还是…他沈桂芬的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