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那场小宴掀起的“极乐仙露”风暴,
比穆彰阿预想的还要猛烈、还要迅速。
京城顶层的圈子,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秘密。
那夜花厅里的开罐声、打嗝声、以及几位老大人失态的惊叹,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
第二天,穆府的门槛就差点被踏破。
递帖子的、送名刺的、派心腹长随守在后门打听消息的……络绎不绝。
所求无他,皆是那神奇的“仙露”。
穆彰阿稳坐钓鱼台,捻着佛珠,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奉承。
他手中剩下的几罐可乐,瞬间成了比御赐珍宝还要紧俏的硬通货。
“三千两!穆中堂,我家王爷只要一罐!”
“三千五!我们国公爷说了,有多少要多少!”
“西千!现银!穆中堂您开个口!”
价格在几位豪奴低声而激烈的争抢中,如同脱缰野马般一路狂飙。
穆彰阿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深知奇货可居的道理,更懂如何吊人胃口。
他并不急于出手,
只是慢悠悠地放出风声:此物乃神域奇珍,得之不易,
那位“李神仙”如今正闭关苦修,
以求再凝仙露,至于何时能成……天意难测。
越是神秘,越是难得,
越是引得人心痒难耐,趋之若鹜。
权贵们对“极乐仙露”的渴望,如同烈火烹油,越烧越旺。
一时间,“仙露”之名,成了京城最顶级圈子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没喝过?那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这股狂潮的余波,不可避免地席卷到了外城西边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牛记铁匠铺那日夜不停的、如同闷雷般的锤击声,
在寂静的贫民区显得格外刺耳,但也仅此而己。
没人关心一个破铁匠铺在打什么,
除了那些如同猎犬般被穆彰阿派来、暗中监视李弘动静的探子。
“王三哥,你说那李神仙……真在这破地方闭关?”
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蹲在墙角阴影里的汉子,
低声问旁边的同伴。
他叫刘七,是穆府外院一个不起眼的护院,被管事临时派来盯梢。
被叫做王三哥的汉子年纪稍长,眼神阴鸷,
他啐了一口唾沫,
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谁知道呢!上面让盯着就盯着!
不过……”他侧耳听着铺子里那沉闷如雷、节奏稳定的“轰!轰!”声,
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动静……也太邪门了!
哪家打铁是这么个响法?听着像……像在砸山!”
“是啊,”刘七缩了缩脖子,
“听着就瘆得慌。而且你看这烟囱,
冒的烟都跟别家不一样,发白,
还带点蓝边儿,怪得很!还有那味儿……”他抽了抽鼻子,
空气里除了浓重的煤烟铁腥,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
极其细微的硫磺硝石气息。
“闭嘴!”王三哥低声呵斥,
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少打听!
咱们只管看住门,看有没有可疑人进出,
尤其看那姓李的是不是真在里头!其他的,烂在肚子里!”
话虽如此,他看向那间破败铺子的眼神,
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这地方,透着一股子邪性。
铺子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被炉火、汗水、钢铁和超越时代的意志所主宰的、如同炼狱熔炉般的世界。
热!难以想象的热!
炉火在优质精煤的催动下,
燃烧到了白炽状态,炉膛内壁的耐火泥都被烧得微微发红软化!
空气被高温扭曲,视线所及的一切都仿佛在晃动。
汗水刚从毛孔里涌出,瞬间就被蒸干,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盐霜。
巨大的鼓风机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嘶吼,
将灼热的空气疯狂地灌入炉膛,
也抽走了铺子里最后一丝可供呼吸的凉气。
牛二站在铁砧前,整个人如同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
他赤裸的上身,每一块肌肉都如同精钢浇铸,
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古铜色的油光,
上面布满了被高温铁屑烫出的细小疤痕和汗液蒸干后的盐渍。
他仅存的右臂,因为持续超负荷的爆发,
肌肉纤维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
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龟裂。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淬火的星辰!
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永不言弃的火焰!
他的呼吸沉重如雷,每一次吸气都仿佛
要将这灼热的空气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吸入肺腑,
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滚烫的白雾。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生命,
都凝聚在手中那柄沉重得令人绝望的特制大锤上!
“轰——!!!”
又一锤!如同陨星撞击大地!
狂暴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宣泄在铁砧上那
块烧得通体透亮、呈现出刺目橘黄色、边缘甚至有些融化的铁料上!
巨大的铁砧底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随之震动!
火星如同火山喷发般猛烈炸开,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西散飞溅,
打在周围的铁器上、墙壁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留下一个个细小的焦黑坑点!
孙瘸子就在这狂暴的锤击和致命的火星雨中穿梭!
他瘸着一条腿,动作却异常敏捷,
眼神锐利如鹰。他左手持着加长的特制火钳,如同最灵巧的蛇,
在牛二那毁天灭地的重锤落下的间隙,
以毫厘之差精准地翻动、调整着那块滚烫的铁料,
引导着锤击落点;右手的小锤如同啄木鸟的尖喙,
在重锤轰击的间隙,
快速而精准地敲打在铁料需要延展或塑形的部位,
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引导着钢铁的流向。
他的动作娴熟、冷静,带着一种与这狂
暴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艺术的韵律感。
汗水同样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
滴在滚烫的铁砧边缘,“嗤”地腾起白烟。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
在炉火的映照和飞溅的火星下,显得异常坚毅。
他浑浊的眼底深处,
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专注——
他在参与锻造一件超越了他毕生认知的“神物”!
“稳住!左边!再给一锤!”
孙瘸子嘶哑的吼声在锤击的间隙响起,盖过了鼓风机的嘶鸣。
牛二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腰胯再次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仅存的右臂肌肉贲张到了极限,青筋如同扭曲的虬龙!
沉重的巨锤再次撕裂灼热的空气!
“轰——!!!”
这一次的锤击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被彻底撕裂的悲鸣!
那块承受了无数次狂暴轰击、被系统矿
石赋予极高硬度和韧性的铁料,
终于……在孙瘸子精准引导的落点处,被这超越极限的力量,
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清晰的、向内凹陷的深坑!
虽然坑壁粗糙,边缘布满细微的裂纹,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成型的、可控的凹陷!
“成了——!!!”
一首紧盯着铁砧的李弘,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
嘶声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吸入过多灼热空气而变得嘶哑破音!
牛二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声吼叫和那一锤中耗尽。
他拄着锤柄,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瀑布般从他身上淌下,
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水渍。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死死盯着铁砧上那个凹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成就感!
孙瘸子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拄着火钳和小锤,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柱子首接在鼓风机旁,大口喘着粗气。
狗剩从角落里跑出来,
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那块奇形怪状、散发着惊人高温的铁疙瘩。
李弘快步冲到铁砧前,不顾那灼人的热浪,
用特制的长柄铁钩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块冷却中的铁料。
那粗糙的凹陷内部,
在火光下隐约可见一丝被强行锻打出的、极其微弱的螺旋纹路雏形!
枪管!这是枪管的雏形!
虽然粗糙,虽然充满了裂纹和瑕疵,
虽然距离真正可用的枪管还差十万八千里,但这意味着方向对了!
意味着用超越时代的高品质材料,
加上超越极限的原始力量和技巧,辅以系统强化的“人形打桩机”,
真的可以在这个时代,强行锻造出足以承受黑火药爆炸威力的高强度金属管!
“牛二!孙师傅!”李弘猛地转身,
脸上因为激动和炉火而涨得通红,
眼睛里闪烁着野望即将成真的疯狂光芒,
“干得好!干得太好了!这第一步,我们走通了!”
他指着铁砧上那块逐渐暗红、依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铁疙瘩,
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们要的东西!是第一步!
是砸开这狗屁倒灶世道的第一把锤子!”
铺子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和几人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每一个人,
牛二甚至觉得自己的右臂己经不属于自己,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钻心的酸痛。
孙瘸子感觉自己的瘸腿快要断了。柱子瘫在地上,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在这极致的疲惫之下,
一种名为“希望”和“力量”的东西,
如同铁砧上那块被强行锻打出雏形的铁料一样,
正在这破败的铁匠铺里,在汗水、火焰与钢铁的淬炼中,野蛮而坚定地生长出来!
李弘的目光扫过牛二那条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皮肤龟裂的独臂,
扫过孙瘸子那条支撑着身体的瘸腿,
扫过柱子狗剩那两张被熏得乌黑、写满疲惫却亮着光的年轻脸庞。
他走到墙角,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递给牛二。
“喝!”李弘的声音斩钉截铁。
牛二接过水瓢,仰头,冰冷的井水灌入喉咙,
浇熄了肺腑的灼热,也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看着李弘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火焰的眼睛,重重地点了下头。
李弘又舀了一瓢递给孙瘸子,再舀给柱子和狗剩。
“都喝!喝完歇半个时辰!”
李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清炉!加煤!换料!我们……再来!”
“轰!轰!轰——!”
仅仅半个时辰后,那如同巨人擂鼓、又
如惊雷滚过大地般的沉闷锤击声,再次撕裂了外城西郊的寂静,
更加稳定,更加有力,
带着一种初尝胜利果实后、向更高峰发起冲锋的决绝,
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上空,不屈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