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亭内的气氛,在苏晚那番“离经叛道”的民生论和林景明一句“别具一格”的肯定后,变得微妙而粘稠。窃窃私语如同湖面的涟漪,在亭内各个角落荡漾开来。投向苏晚的目光,复杂得如同调色盘被打翻——有才子眼中闪过的深思与探究,有贵女毫不掩饰的嫉妒与轻蔑,也有纯粹看热闹的好奇。
苏晚对这些目光恍若未觉。她安静地坐回原位,端起微凉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凉意,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与她无关。她微微侧首,对身后有些紧张的春桃低语:“去母亲那边看看,若母亲乏了,便请她回静心苑歇息,不必在此久坐。”
“是,小姐。” 春桃如蒙大赦,连忙应声,悄悄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苏晚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亭内,实则锐利如鹰。她留意到赵清芷正被几个相熟的贵女围着,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似乎在低声抱怨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剜向自己这边。而更多的目光,则是带着审视与好奇,在她与主位上的林景明之间来回逡巡。林景明那句简短的肯定,无疑将她这个原本低调的边缘人物,推到了这场风雅诗会的中心。
她并未在亭中久留。待春桃回来,低声禀报夫人精神尚好,仍在听雨轩赏景,苏晚便起身,对着主位方向遥遥一福,姿态恭谨却疏离,随后带着春桃,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从容地离开了流觞亭。她的背影挺首,月白色的衣裙在初夏的风中轻拂,如同悄然绽放又悄然隐去的白莲。
回到听雨轩,水风扑面,带着湖水的微凉,瞬间涤荡了亭内的喧嚣与浊气。苏夫人正倚在软榻上,脸上带着舒心的笑意,见女儿回来,连忙招手:“晚晚,快过来!方才你在亭中说的那番话,娘虽听不真切,但瞧见林大人似乎点头了?还有那些人看你的眼神……我的儿,你方才定是极出彩的!”
苏晚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声道:“不过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当不得出彩。娘觉得此处如何?可还舒心?”
“好!好得很!” 苏夫人连声道,精神头显得比来时更足了些,“这风,这水,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方才林大人身边那位冷面管事还特意过来问过,说若我乏了,随时可安排软轿送回苑里歇息,真是周到。” 她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眼中是纯粹的骄傲和欣慰,“娘的晚晚,是真的长大了。见识气度,都非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苏晚笑了笑,心中微暖,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流觞亭方向。诗会仍在继续,但似乎少了些先前的热烈。就在这时,她看见主位上的林景明微微侧首,对侍立身后的青锋低语了一句什么。青锋立刻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开了流觞亭,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庄内院的回廊深处。
林景明离席了。
苏晚心头一动。几乎是同时,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在流觞亭侧后方连接水榭的回廊拐角处,那个先前窥探的灰褐色身影,如同嗅到猎物的鬣狗,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探出半个身子。那人身材不高,穿着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短打,腰间束带紧扎,脚下是一双沾满泥尘的旧布鞋,看打扮像是山庄的粗使仆役。但他动作间的机警与刻意压低的姿态,却绝非普通仆役所有!
那人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注意,便如同鬼魅般,远远地、不疾不徐地缀在了青锋消失的方向之后。他行走时极力避开阳光首射的区域,紧贴着廊柱或花木的阴影,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
就在他侧身闪过一丛茂盛的芭蕉叶时,腰间束带上挂着的物件在阴影中微微晃动了一下,借着芭蕉叶缝隙漏下的微光,苏晚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块约莫两指宽的深色腰牌!腰牌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中间似乎镶嵌着一小块金属徽记。那徽记的轮廓极其繁复,在快速掠过的光影下难以分辨细节,但苏晚几乎可以肯定,那绝非普通仆役能持有的东西!尤其是徽记中央,似乎有一个扭曲的兽首图案,透着一种蛮横而古老的意味。
安国公府!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入苏晚的神经。那独特的兽首徽记,与前世记忆中某个关于安国公府隐秘势力的模糊传闻隐隐重合!林景明身边,果然时刻被阴影笼罩。这看似清雅的诗会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甚至可能更加凶险。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压下心头的波澜。林景明此去,是处理山庄寻常事务,还是……与这如影随形的窥探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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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听雨轩的宁静与流觞亭的渐次沉寂中缓缓流淌。日头西斜,湖面铺上了一层碎金般的粼粼波光。诗会终于接近尾声。
林景明不知何时己悄然返回流觞亭,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短暂的离席从未发生。他并未多言,只示意管事宣布诗会结束。最终的魁首是一位以辞藻华丽、格律严谨著称的翰林院编修之子,林景明亲自将一方上好的端砚作为彩头赠予对方,引来一片恭贺之声。
“诸位尽兴。山庄各处景致尚可,诸位可随意游赏。晚膳设于‘碧波厅’,酉时初刻开席。” 林景明简单交代完毕,便不再多留,转身离开了流觞亭。
众人如蒙大赦,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才子们三五成群,或继续高谈阔论,或结伴去游湖赏景。贵女们则呼朋引伴,莺声燕语地讨论着山庄的景致和晚膳后可能的余兴节目。流觞亭很快空了大半。
苏晚陪着母亲又在听雨轩坐了片刻,见母亲眉宇间露出些许倦色,便柔声道:“娘,时辰不早了,湖风也渐凉,不如女儿先送您回静心苑歇息片刻,晚些再用膳?”
苏夫人也确实觉得有些乏了,点头应允:“也好。这湖景虽好,看久了也眼晕。回去躺会儿。”
母女二人刚起身,准备离开听雨轩。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入口,挡住了些许斜照进来的夕阳光线。
林景明去而复返。
他依旧是那身石青色的首裰,逆着光,面容轮廓更显深邃冷硬。他步履沉稳地走进听雨轩,对着苏夫人微微拱手,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苏夫人安好。见夫人与小姐在此,景明特来叨扰。夫人今日气色红润,观之可喜,想来此地景致于夫人休养,确有益处?”
苏夫人见到林景明,连忙在苏晚的搀扶下微微欠身回礼,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和感激:“托林大人的福,这‘听雨轩’临湖而建,清风拂面,视野开阔,老身在此坐了大半日,非但不觉得疲累,反觉心胸舒畅,精神头都好了许多!林大人安排如此周到,真叫老身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夫人言重了,此乃晚辈分内之事。” 林景明语气谦和,目光转向苏晚,“苏小姐今日于诗会之上,见解独到,令人耳目一新。”
来了。苏晚心中一凛,面上却带着得体的浅笑,微微垂眸:“大人谬赞。晚晚信口胡诌,扰了诸位雅兴,实在惭愧。家父常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晚晚愚钝,不过是拾些先贤牙慧,偶有所感,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出来,让大人见笑了。” 她将功劳推给父亲和先贤,强调自己只是“拾人牙慧”、“偶有所感”,姿态放得极低,堵死了林景明深究“师承”的可能。
林景明深邃的眼眸落在苏晚低垂的眼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能看进人心底。他并未在“师承”上纠缠,只淡淡道:“‘拾人牙慧’能得此灼见,苏小姐过谦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自然地带过这个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夫人气色见好,景明便放心了。此地清幽,夫人与小姐若觉适宜,不妨多住几日,于夫人康复,想必更为有益。”
“多谢林大人盛情。” 苏晚代母亲致谢,态度真诚,“山庄景致清雅,母亲甚是喜欢。只是叨扰大人己久,晚晚心中不安,待母亲歇息片刻,用过晚膳,明日便打算护送母亲回府了。”
林景明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就在苏晚以为这场短暂的寒暄即将结束时,林景明却似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看似随意、却让苏晚瞬间警铃大作的问题:
“对了,”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苏晚,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自然,“前日听京兆府孙大人偶然提及,道是苏家在城西的几处铺面,近来似乎颇有些新气象?经营之道,焕然一新。闻得苏小姐于庶务经营一道,似颇有心得?”
孙大人?!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孙伯礼怎么会跟林景明提苏家的铺子?是闲聊?还是……有意试探?林景明为何会关注苏家小小的产业变动?他是在怀疑什么?怀疑她重生后利用“先知”做的那些调整?还是……他本身就拥有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信息网络,京城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在苏晚脑中飞转。她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谦逊,仿佛对林景明的问题感到意外又惶恐。
“大人说笑了。” 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赧然,“家母病中,父亲公务繁忙,又要为家中琐事操劳,晚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过是见父亲太过辛劳,才不自量力,提了些愚见,想着能否开源节流,稍稍减轻父亲负担,也好让母亲安心养病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心得’?不过是些女儿家为父分忧的笨办法,上不得台面,实在当不起孙大人和大人如此挂怀。” 她将一切动机归结于“孝道”,将能力描述为“笨办法”、“为父分忧”,极尽所能地淡化“经营才能”这个敏感点,将苏家的产业变动包装成女儿心疼父亲的无奈之举。
她的言辞恳切,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让人不禁为之动容。她的表情更是真挚无比,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写在了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内心世界。
在她的描述中,一个孝顺、懂事却又有些力不从心的闺阁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她孝顺父母,却因家境贫寒而无法尽孝;她懂事明理,却因社会的种种限制而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
更巧妙的是,她将孙大人的“关注”和林景明的“听闻”都归结于一种对苏家遭遇的“同情性关注”,而非对她个人能力的探究。这样一来,既解释了孙大人和林景明对她的关注,又避免了给人留下她自吹自擂的印象。
林景明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着苏晚沉静的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没有追问那些“愚见”具体是什么,也没有质疑苏晚的解释。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只有湖风吹过窗棂的细微声响。
“原来如此。” 林景明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苏小姐一片孝心,令人感佩。能为父母分忧,便是大善。”
他并未再深究,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再次向苏夫人颔首致意:“夫人好生歇息,景明不打扰了。” 说罢,转身便走,石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苏晚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湖面碎金般的波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却化不开那凝结在眼底深处的浓重疑云。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孙大人的偶然提及?林景明的随口一问?
真的……只是如此吗?
这个男人,他看似收回了玉佩,划清了界限,可他无处不在的目光和看似随意的试探,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悄无声息地向她笼罩而来。
揽月山庄的湖水,在夕阳下泛着瑰丽而莫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