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郊区。
在一片被城市扩张的浪潮,暂时遗忘了的、荒凉的角落里,坐落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废品收购站。
这里,是城市的“伤疤”,也是某些人的“天堂”。
堆积如山的废铜烂铁,散发着一股子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呛人的味道。各种被淘汰的、生了锈的机器零件,像一具具冰冷的、钢铁巨兽的骸骨,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
就在这片钢铁的坟场之中。
一个浑身油污,头发乱得像鸡窝,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工装背心的男人,正蹲在一堆废铁里。
他约莫三十来岁,脸上,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正痴迷地、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汽车发动机的残骸,手指,在那复杂的结构上,灵巧地跳动着。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他面前这堆冰冷的、却又充满了无穷魅力的钢铁。
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车,在废品站门口,停了下来。
郑卫国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这片比垃圾场还不如的景象,闻着那股子刺鼻的味道,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疙瘩。
“小……小陈先生,”他回过头,看着同样从车上跳下来的陈望舒,满脸都是怀疑和不解,“您……您确定,您要找的那个‘能人’,就在这种鬼地方?”
“嗯。”陈望舒点了点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反而闪烁着一种……寻宝般的兴奋光芒。
她要找的人,叫周启航,外号“周工”。
这个人,是她从茶叶店那个精明的老板口中,打听来的。
据老板说,这个周工,是个不折不扣的“怪才”。
他曾经是省城一家大型国营机械厂里,最厉害、最年轻的技术科科长。据说,他只用耳朵听,就能判断出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是哪个轴承出了问题。任何复杂的机械图纸,他只要看一眼,就能在脑子里,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三维模型。
他,是个天生的机械大师。
可他,也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技术痴”。
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眼里只有他的图纸和零件。因为在一次技术研讨会上,当众顶撞了新来的、不懂装懂的外行厂长,一气之下,竟然首接砸了铁饭碗,辞职南下,来到了鹏城。
他本以为,凭着自己这一身通天的本事,能在特区这个大展拳脚。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这种只有技术,却没人脉、没口才、没本钱的“怪才”,在八十年代初这个还处于野蛮生长的、草莽英雄遍地的鹏城,根本就吃不开。
混了小半年,他穷困潦倒,最后,只能靠着自己唯一熟悉的“机器”,在这片废品站里,安了家。
他靠着收废品,和帮附近的人修理一些拖拉机、抽水泵之类的小机器,勉强糊口。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曾经的天才,己经废了。
可陈望舒,却不这么认为。
她知道,这种人,不是废了。
他只是……在等一个能看懂他,能给他一个舞台的人。
陈望舒带着郑卫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片钢铁坟场。
她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正蹲在地上,痴迷地研究着发动机的男人。
“请问,是周启航,周工吗?”郑卫国走上前,客气地问道。
那个男人,连头都没抬,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摆弄着手里的零件。
郑卫国有些尴尬,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周工这才不耐烦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警惕的眼睛,扫了他们一眼,然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
然后,就又低下头,不再理会他们。
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油盐不进的模样,让郑卫国碰了一鼻子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陈望舒却笑了。
她知道,对付这种“技术宅”,任何客套和寒暄,都是多余的。
你必须,用他唯一听得懂的语言,来跟他对话。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将手里那卷被她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着的、巨大的图纸,缓缓地,铺在了周工面前那片满是油污的空地上。
周工本来一脸不耐烦,正想挥手让他们滚蛋。
可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瞟到那张图纸上,那复杂的、精妙的、充满了天才般构想的机械结构时——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狠狠地劈中!
他那双原本暗淡无光的、充满了疲惫和落魄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无比的、亮得吓人的精光!
“这……这是……”
他的手,猛地一抖,手里那个摆弄了半天的活塞,“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一把,抢过了那张图纸!
他那双满是油污的手,捧着那张雪白的图纸,却像是在捧着一件世界上最神圣的艺术品!
他的目光,在那张图纸上,贪婪地、痴迷地、来回扫视着!
他的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充满了狂热的呢喃!
“天才!这个想法……太他妈天才了!”
“曲轴连杆……反向活塞……天啊!这个动力转换的结构,简首就是神来之笔!”
“还有这个……用凸轮组来控制捶打的节奏和力度!我的天!怎么会有人想到这么绝妙的办法!”
“是谁?!这张图纸,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是谁?!”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卫-国,像一头饿了三天三夜的狼,看到了最肥美的羔羊!
郑卫国被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指了指身边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小女孩。
周工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在了陈望舒的身上。
然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他一半的、瘦瘦小小的、扎着羊角辫的七岁女娃,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绝伦的震惊!
“是……是她?”他的声音,都在打颤。
陈望舒点了点头。
周工看着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
然后,他那眼神里所有的震惊和怀疑,全都,在这一瞬间,转化成了一种,近乎于狂热的、找到了知音和偶像的——崇拜!
他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图纸卷好,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无比郑重的语气,问道:
“小……小……不,这位……这位先生!您……您找我,有什么事?”
陈望舒看着他那副激动得快要语无伦次的样子,笑了。
她知道,鱼儿,上钩了。
她没有跟他谈钱,没有跟他谈工资,更没有跟他谈待遇。
因为她知道,对周工这种真正的天才来说,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充满了绝对信任和尊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周工,我,代表望舒食品有限公司,正式聘请您。”
“聘请您,做我们公司的,总工程师。”
“我给你提供一个,全鹏城最大、最先进的,专门属于你一个人的实验室。”
“我给你买,你想要的所有工具,所有零件,不管多贵,不管多难找。”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的目光,落在那卷图纸上,声音,变得无比的坚定。
“把图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
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提到钱。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周工内心最深处、最渴望的那个地方!
实验室!
工具!
零件!
还有一个,能完全理解他、信任他、并且愿意为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无条件买单的……老板!
这,不就是他这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的梦想吗?!
周工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感觉自己那颗因为长期的、怀才不遇的压抑,而变得冰冷、麻木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却仿佛能给他整个世界的女孩,那双总是充满了孤僻和警惕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好!”
“不用实验室!”
他指着周围那堆积如山的、在别人眼中是垃圾,在他眼中却是无尽宝藏的废铜烂铁,用一种充满了无穷自信和豪迈气概的声音,嘶吼道:
“给我三天时间!”
“我就在这堆废铁里,给你,把它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