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晋阳城头,残雪未消,又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如同漫天飘洒的纸钱,笼罩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每个人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一纸来自洛阳的调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涌动的并州军之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调令是以朝廷的名义发出的,措辞严厉,语气急迫——董卓,那个如今权倾朝野的太师,命令吕布即刻率领并州精锐,南下洛阳!
消息传来,整个晋阳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军营里,原本还有些喧嚣的士兵们瞬间安静下来,他们默默地收拾着行装,擦拭着兵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不安与忧虑。空气中仿佛凝结着一层冰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吕布的帅府更是一片忙碌景象,信使们快马加鞭地往来穿梭,将领们进进出出,脸色各异。有人兴奋,觉得是南下建功的机会;有人担忧,不知洛阳是福是祸;还有人悲愤,想起了死去的丁原,对吕布的选择感到不齿。但无论何种情绪,都只能深埋在心底,不敢轻易表露。
这日黄昏,风雪稍稍停歇了一些,但寒气却更加刺骨。晋阳城南的白陉古道入口,早己是黑压压的一片。数千名并州精锐铁骑在此集结,他们身披铁甲,手持长兵,胯下的战马也披着厚重的马铠,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白色的鼻息。
吕布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那铠甲在残阳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胯下正是那匹神骏非凡的嘶风赤兔马,此刻也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吕布手持那柄闻名天下的方天画戟,戟尖斜指地面,猩红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立于阵前,目光冷峻地扫视着眼前这支即将随他南下的精锐之师。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从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掠过,在李乾、张辽等几位心腹将领身上短暂停留,却没有说任何鼓舞士气的话,那份沉默中,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却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李乾站在送行的队伍前列,他没有随队南下,而是被留下来镇守晋阳。他身旁站着己经七岁的吕渊,小家伙如今己经长得更高了,穿着一身合手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柄短剑,小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沉静,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上那个威风凛凛、却又无比陌生的父亲。
“呜——呜——”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这是开拔的信号。
吕布猛地一勒缰绳,赤兔马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前蹄在空中奋力刨动,仿佛要踏碎这眼前的一切。吕布手持方天画戟,向前一指,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古道口回荡:
“出发!”
一声令下,铁蹄雷动!黑色的洪流开始缓缓蠕动,沿着狭窄而险峻的白陉古道,蜿蜒南下。古道两侧是千仞绝壁,中间的道路仅容数骑并行,马蹄踏在覆盖着薄冰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沉闷的碎裂声,如同命运的齿轮在缓缓转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李乾伫立在古道口的风雪中,目送着那杆高高飘扬的“吕”字大纛,看着它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层峦叠嶂的太行山阴影里。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凛冽的山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也吹得他眼眶有些发酸,一滴浑浊的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瞬间便被寒风冻住。
“师父……”吕渊轻轻拉了拉李乾冰冷的铁甲手套,小声地唤道。
李乾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弟子,他的大手按在吕渊的头顶,感受着少年发丝间的冰冷,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与沉重:“渊儿,看见了吗?你父此去洛阳……恐再无归途了。”
他并非在诅咒,而是基于对吕布性情的了解,对洛阳那片政治漩涡的认知,以及对董卓为人的判断,做出的一个无比现实而冰冷的预言。吕布的勇猛天下无双,但他的反复无常和政治短视,也早己是众所周知。洛阳,那座看似繁华的帝都,如今己是董卓的巢穴,更是一个吃人的魔窟,吕布此去,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呜……丁刺史……我的丁公啊……”
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怀里抱着一坛早己喝了大半的劣酒,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撕心裂肺,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滴入手中的酒坛里,与那辛辣的酒液相混。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然后喷着酒气,指着吕布消失的方向,嘶哑着嗓子哭骂道:“吕布!你这个三姓家奴!你忘了丁公是怎么待你的吗?!他视你如子,把你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起来,你却……你却杀了他!你忘了并州的父老乡亲了吗?!如今又要带着我们的子弟,去为董卓那个老贼卖命!你……你这个畜生!畜生啊!”
“丁公……丁刺史……你死得好冤啊……”
那凄厉的哭骂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又清晰地传入李乾和吕渊的耳中。
李乾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指节捏得发白,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着。他想上前阻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兵的话,何尝不是许多并州旧部心中所想?只是碍于吕布的威势,不敢言说罢了。最终,他只能化作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痛心与不甘,随着太行山呜咽的风雪,飘向了远方。
吕渊仰着小脸,看着师父眼中那深沉的痛楚与无奈,又望向那个涕泪横流、捶胸顿足的老兵,再转过头,看向父亲消失的那条古道,小小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他还不太能完全理解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忠诚与背叛,但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悲伤而愤怒的情绪,能看到师父眼中的痛苦。
白陉古道,就像一道巨大的伤疤,不仅刻在了并州的大地上,也深深地刻在了这个刚刚开始懂事的少年心上。他知道,从父亲率军南下的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己经永远地改变了。而他的未来,也将与这条古道一样,充满了未知与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