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初阵的硝烟虽己散尽,吕渊耳畔却仍回荡着铁戟破风与利刃入骨的声响。深夜的演武场空无一人,唯有他的铁戟在月光下划出冷冽弧光,每一次挥击都带着破阵的狠劲,却又透着几分迟疑。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恍惚间竟与战场上飞溅的血珠重叠。
“收势不稳,心乱了。”李乾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老将军拄着檀木杖缓步走出,腰间佩刀的铜吞口泛着幽光,“战场上见不得妇人之仁,但也容不得迷失本心。”
吕渊单膝跪地,铁戟重重杵在地上:“师父,今日在西市,我看见三个流民为半块发霉的饼子自相残杀……”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掌心被戟杆磨出的血痕,那些流民空洞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
李乾沉默良久,苍老的手掌抚过少年颤抖的肩头:“明日带你去城南粥棚。”
夜幕如墨,晋阳城头的更鼓声惊起寒鸦。吕渊倚着雉堞,望着城中零星的灯火,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李婉的素色斗篷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她怀中的风灯随着步伐轻轻摇晃,映得眉眼间的关切愈发清晰。
吕渊结束了一天的苦练,心绪却有些烦乱。白日在市井所见流离失所的惨状,与李乾教导的“霸术仁心”在脑中纠缠。他信步登上城楼,倚着冰冷的雉堞,眺望远方。浩瀚的星河如同一条璀璨的玉带,横亘在深邃的夜空中,壮丽而永恒。城下,是沉睡的、在乱世中艰难喘息的城市;远方,是黑黢黢的、隐藏着无尽杀机的群山。
“阿兄?”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吕渊回头,见李婉裹着一件素色的斗篷,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正拾级而上。月光洒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如同蒙上一层轻纱。
“婉儿?这么晚了,你怎么上来了?”吕渊有些意外。
“见你练完戟便上城,怕你着凉。”李婉走近,将风灯放在垛口,也倚着雉堞,顺着吕渊的目光望向远方无垠的星河。寒风撩起她几缕鬓发,她的眼神清澈而宁静。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寒风掠过城楼发出的呜咽。在这寂静的月夜,在这高耸的城楼之上,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与苦难,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和无尽的星河。
“阿兄,”李婉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日…我在城南粥棚,看到一个妇人…抱着她饿死的孩子…就那么坐着…不哭也不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我的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吕渊心中一痛,白日里所见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面孔再次浮现。他握紧了拳头,冰冷的雉堞硌得掌心生疼。
“阿兄,你手中的戟…将来会指向何方?”李婉转过头,明亮的眼眸在月光下首视着吕渊,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是像温侯那样…为权势杀伐不休…还是…像师父说的…为守护而战?”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吕渊心中连日来的郁结。他看着手中的铁戟,冰冷的戟杆在月光下流淌着幽光,戟刃锋利,仿佛能割裂这沉沉的夜色。他想起初阵时喷溅的鲜血,想起流民绝望的眼神,想起李乾的“霸术仁心”,也想起吕布那冷漠的背影和战场上霸绝天下的身影。
“我…”吕渊刚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志向?目标?在这纷乱的世道,似乎都显得那么模糊和沉重。
李婉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她忽然伸出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拂过吕渊紧握戟杆的手,然后,在他和吕渊都未及反应时,迅速地从自己发髻上解下了一缕乌黑柔亮的青丝。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缕青丝,如同系上最珍贵的信物,轻柔而坚定地缠绕在吕渊手中那冰冷戟刃下方的戟杆上,打了一个精巧的结。
青丝缠绕戟杆,乌黑与玄铁形成强烈的对比,在清冷的月光下,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与决绝。
“阿兄,”李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吕渊心上,她的目光如同月下清泉,倒映着漫天星河和吕渊的身影,“婉儿不求你封侯拜将,名动天下。只愿…只愿你手中这柄戟,锋芒所指,非为杀戮,而为止戈。愿你的力量,能护佑你想护佑的人,能让这乱世…少一些像那妇人般的绝望眼神。”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这青丝为誓,天地为证。阿兄…可能应我?”
吕渊浑身剧震!他低头看着戟杆上那缕缠绕的青丝,又抬头看着李婉眼中那殷切的期盼和深藏的哀伤。城楼的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星河倒悬,月光如洗。少女以发为誓的决绝话语,如同一道清冽的甘泉,瞬间冲开了他心中的迷茫与戾气,也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缓缓抬起手,无比郑重地抚过戟杆上那缕青丝,仿佛抚摸着最珍贵的承诺。他首视着李婉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城楼之上:
“我,吕渊,应你!此戟之锋,不为私欲杀戮,而为护佑止戈!此誓,天地共鉴,至死不渝!”
月光下,少年的誓言与少女的青丝,一同缠绕在冰冷的戟杆之上。戟刃映着清冷的月华,寒光流转,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与意义。城楼阴影处,李乾不知何时悄然伫立。他默默看着月光下这对璧人,看着戟杆上那缕刺目的青丝,听着少年掷地有声的誓言。老将军的眼中,有欣慰,有赞许,但更深沉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忧虑。他抬头望向浩瀚的星河,又望向洛阳的方向,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入了这无边清冷的月色之中。喜的是弟子有此志向,忧的是…这志向在这乱世洪流中,将面临何等残酷的磨砺与考验?
李乾隐在阴影中,苍老的面庞被月光割裂成明暗两半。他着腰间旧剑,想起昔日与吕布并肩作战的岁月,那时的并州狼骑也曾为守护百姓而战……夜风卷起落叶,他悄然转身,将叹息留在了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