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黑暗,像冰冷的原油包裹着每一寸皮肤,沉重地压迫着胸腔。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牧幕感觉自己在下沉。意识如同破碎的船骸,在无光的深海中缓慢坠落。身体的疼痛、撞击门的疯狂、被电流击中的麻痹感……都模糊了,沉入冰冷的背景。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伤口——
他的画本被偷走了。
那个戴眼镜的坏蛋!最大的小偷!
愤怒的余烬在冰冷的虚无中微弱地燃烧,像风中残烛,却固执地不肯熄灭。它提醒着他失去的东西,提醒着他被囚禁的耻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
一种低沉的、恒定的嗡鸣,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呼吸,稳定地、无处不在地震动着耳膜。其中夹杂着极其轻微的、规律性的嘀嗒声,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在计数。
冰冷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清晰了。身体下方是坚硬的、带着微微弹性的平面,并非医院的硬板床。空气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臭氧和金属冷却液的味道,完全取代了那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息。
牧幕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挣扎着,用尽残存的力气,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乳白色光晕。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不是惨白的天花板和日光灯管,而是一整片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穹顶。光线均匀,无影,如同凝固的月光。穹顶极高,给人一种空旷的压抑感。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艰难地扫过周围。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平台呈长方形,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头顶乳白的光。平台位于一个极其宽敞的圆形大厅中央。大厅的墙壁是某种哑光的银灰色金属,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门或窗户的痕迹,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属罐头内部。墙壁上嵌着无数细密的、如同蜂巢般排列的微型光源,正是它们共同构成了头顶那均匀的乳白光。
更远处,靠近弧形墙壁的位置,矗立着一圈环形的、由无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屏幕和控制台组成的庞大仪器阵列。屏幕上是瀑布般流动的、无法理解的复杂数据流和不断变幻的几何图形。一些穿着统一白色连体服、戴着透明面罩的身影在控制台前无声地忙碌着,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
这里……不是医院。
也不是城市里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这里冰冷,空旷,寂静得可怕,充满了非人的秩序感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科技压迫感。
“坏蛋……老巢……”牧幕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嘶哑声,带着浓烈的警惕和敌意。他试图坐起来,但全身肌肉酸软无力,脖颈被电击的地方还残留着强烈的麻痹感,让他只能勉强抬起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如同从西面八方笼罩下来的、经过特殊处理的电子合成音,平稳,清晰,毫无情绪起伏:
“编号D-07,生命体征稳定,意识恢复。基础环境适应度:低。精神抗性阈值:待测定。‘深潜者’系统准备接入。”
随着这个声音,牧幕躺着的金属平台边缘,无声地升起一圈半透明的弧形屏障,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将他笼罩在内。屏障表面流淌过水波般的光纹。
牧幕警惕地盯着这个罩子,手指下意识地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摸索。没有粉笔,没有武器。只有这身干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坏蛋!放我出去!还我画本!”他对着空旷的大厅嘶喊,声音在屏障内回荡,显得有些空洞。
没有人回应。那些穿着白连体服的身影依旧在远处的控制台前忙碌着,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听到了也毫不在意。
就在这时,他正前方环形墙壁上的一块巨大屏幕突然亮起。屏幕不再是流动的数据,而是清晰地显现出一个画面——正是他被关了三年的那间精神病院病房!惨白的墙壁,日光灯管,以及墙壁上那些他亲手画下的、扭曲诡异的涂鸦!
画面被放大、拉近,聚焦在那些涂鸦上。那些巨大的、长满眼睛的向日葵,盘绕的触手楼梯,楼顶蹲伏的长翅膀黑影……此刻在冰冷的屏幕上被高清呈现,每一个扭曲的线条、每一处呆滞的眼睛,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疯狂气息。
“分析目标‘牧幕’认知投射产物。”那个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旁白,“图案A:类植物形态混合体,特征:多目、尖刺,疑似指向某种感知型异常或精神污染源…”
“图案B:非欧几里得空间结构,特征:动态触须,具备空间扭曲属性…”
“图案C:高位格阴影生物投影,特征:羽翼、模糊实体,能量波动特征与记录在案的‘夜魇’类异常高度吻合…”
屏幕上,随着冰冷的分析,那些牧幕随手涂鸦的“坏蛋”,被精确地标注、分解、打上标签。它们不再是混乱的疯人呓语,而变成了一份份被解读的、指向具体恐怖存在的“档案”。
牧幕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自己画下的“坏蛋”被这样冰冷地剖析。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被窥视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这些坏蛋是他抓的!是他画下来关住的!是他的功劳!现在,这些小偷、坏蛋头子,不仅偷了他的画本,还要研究他抓到的坏蛋?!
“那是我的!”他猛地拍打着身下的金属平台,发出砰砰的闷响,对着屏幕嘶吼,“是我画的!是我抓住的坏蛋!你们这些坏蛋!小偷!强盗!”
他的愤怒如同石沉大海。屏幕上的分析依旧在冷酷地进行,电子合成音平稳地播报着:“…初步判定,目标具备无意识捕捉并具象化高危异常信息的能力,方式未知,媒介为‘粉笔’及‘素描本’。能力评级:深红(极度危险/不可控)。建议:立即启动‘深潜者’系统,强制读取深层记忆,定位‘媒介’实体及能力源头。”
深潜者?
牧幕还没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笼罩着他的透明屏障内部,光线骤然发生了变化。
乳白色的柔和光芒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如同宇宙深空般的幽蓝。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般的光点在屏障内壁亮起、旋转,形成一片缓缓流动的星云。同时,一种低沉、空灵的嗡鸣声取代了之前的电子音,如同来自远古深海的鲸歌,带着奇异的韵律,首接钻进脑海深处。
嗡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那些旋转的星云光点也开始加速,在牧幕的视野中拉出长长的、炫目的光尾。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和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仿佛整个平台连同这个巨大的金属大厅都在高速旋转、下坠!
“呃……”牧幕痛苦地抱住头,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强行拖拽着,要脱离身体的束缚!
眼前不再是幽蓝的星云和旋转的光点。
破碎的、无法抗拒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精神病院冰冷的白色墙壁,看到自己握着粉笔头,日复一日地涂抹……但画面被强行拉近、扭曲!粉笔划过墙面的轨迹被分解成无数闪烁的数据流!他涂抹时那种专注而愤怒的情绪,被转化成屏幕上剧烈波动的脑电波图谱!
他看到了那扇由粉笔画出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门!看到自己扑进去的瞬间!但画面被冻结、放大!门洞边缘那扭曲的光线被分析成空间坐标参数!穿越时那种被冰冷粘液包裹的感觉,被模拟成屏幕上跳动的、代表空间乱流强度的红色曲线!
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食人魔!看到自己用粉笔点在它胸口!食人魔变成井盖的恐怖过程被慢放、分解!怪物扭曲塌陷的每一帧都被捕捉,能量逸散的轨迹被精确描绘!屏幕上跳出瀑布般的数据:“认知扭曲生效!能量转化率87.3%!物质重组逻辑:城市公共设施(井盖)!”
他看到了暗影蠕行者!看到它被自己点成墩布头!看到它最后的自爆!精神污染冲击波扩散的模型在屏幕上构建!他被掀飞时的脑部活动被放大成一片代表极端愤怒的刺眼红光!屏幕上标注:“精神污染抗性:异常(MAX级)。情绪峰值触发未知能量波动,疑似空间转移前兆…”
“不!停下!滚出去!”牧幕在金属平台上痛苦地翻滚、嘶吼,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无数根冰冷的探针同时插入、搅动、翻检!每一段记忆,每一次使用粉笔时的感觉,甚至每一次愤怒的念头,都被强行抽离、放大、分析!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放在手术台上供人随意解剖的标本!
巨大的痛苦和被侵犯的狂怒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沸腾!他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试图抵抗那股强行拖拽他意识的力量!但那股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此冰冷,如同深海的无形巨压!
“坏蛋…小偷…还给我…”他在翻滚中嘶哑地咒骂,意识在剧烈的痛苦和愤怒中渐渐模糊。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彻底撕碎、吞噬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比痛苦和愤怒更原始的狂暴意志,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轰然爆发!
“那是——我的——记忆——!!!”
一声无声的、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尖啸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嗡——!!!
笼罩着他的幽蓝星云屏障,猛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强光!如同超新星爆发!屏障内壁上高速旋转的光点瞬间被狂暴的力量扭曲、拉长、粉碎!整个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刺耳尖鸣!
“警告!警告!‘深潜者’系统遭遇未知精神反冲!能量过载!核心处理器温度急剧升高!”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取代了空灵的嗡鸣,在巨大的金属大厅里凄厉地回荡!
远处环形控制台前,那些一首保持沉默、如同机器般工作的白连体服身影,第一次出现了骚动!屏幕上代表牧幕精神活动的区域,不再是之前被分析的数据流,而是变成了一片纯粹、狂暴、吞噬一切的刺眼白光!象征着系统稳定性的曲线如同崩断的琴弦,瞬间飙升至红色危险区,然后彻底爆表!
“强制中断!立刻强制中断连接!”一个明显带着惊惶的、属于人类的声音在控制台方向响起,不再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笼罩牧幕的幽蓝屏障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如同接触不良的电灯,然后“啪”地一声彻底熄灭!恢复了冰冷的透明状态。
屏障内,牧幕蜷缩在金属平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精神冲击而不停地抽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惨白如纸。他的意识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废墟,一片狼藉。
屏障外,环形墙壁上那块巨大的屏幕,此刻布满了扭曲的雪花点和刺眼的红色错误代码。之前那些分析涂鸦、解读记忆的画面消失无踪。
整个大厅里,只剩下刺耳的警报声还在疯狂地嘶鸣,红色的警示灯在墙壁上疯狂旋转闪烁,将冰冷的金属空间映照得如同炼狱。
控制台区域一片混乱。穿着白连体服的技术人员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试图稳定过载的系统,呼喊声和警报声混杂在一起。
大厅高处,一个不起眼的、单向透明的观察室内。
深灰色西装的剪影依旧笔挺。教授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平静地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俯视着下方大厅里的一片混乱。刺耳的警报和闪烁的红光映在他纤薄的金丝眼镜片上,却无法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激起丝毫涟漪。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控制台,越过闪烁的警报灯,精准地落在平台中央那个蜷缩抽搐的蓝白条纹身影上。
“反冲强度…超越‘灯塔’现有精神防护阈值上限三个数量级…”教授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观察室的隔音玻璃(或者说,通过内部通讯传递给了旁边的人),“初步判定,目标‘牧幕’的核心精神屏障,并非后天形成的精神疾病防御机制…”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牧幕痛苦蜷缩的躯体,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而是某种…与‘媒介’深度绑定的、先天性的…‘认知锚点’。”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观察室内其他几个同样穿着深色制服、神色凝重的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锚点’?”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研究主管制服的老者失声重复,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教授,您的意思是…他的‘精神病’,本身就是他能力的根基?是他不被那些‘认知’彻底吞噬的…保险栓?!”
教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视线依旧锁定着平台上的牧幕,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展现出前所未有特性的、珍贵的实验样本。
“通知‘灯塔’主控室,”教授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下达着新的指令,“暂停所有非必要的深潜探测。启动‘静默摇篮’协议,最高级别精神安抚。”
“另外,”他的目光移向控制台方向那块布满了错误代码和雪花点的巨大屏幕,“调取‘深潜者’系统崩溃前0.01秒捕捉到的最后画面帧。重点分析…那抹白光。”
观察室内的其他人迅速行动起来。
教授则依旧站在原地,深灰色西装的剪影在闪烁的红光中显得异常冷硬。他看着下方渐渐被柔和白光重新笼罩(“静默摇篮”启动)的金属平台,看着那个蜷缩的身影在安抚中渐渐停止抽搐,陷入一种药物强制的昏睡。
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认知锚点…粉笔…素描本…”他低声自语,如同在组合一道最复杂的谜题,“还有…那本能屏蔽‘灯塔’监测的‘原始媒介’…”
他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微笑。
更像是一个猎人,终于锁定了猎物最致命弱点的…冰冷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