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十七分,我又醒了。
窗帘没拉严,一道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瘦的光带,像根银线。我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首到眼睛发酸,才慢慢坐起身。床头柜上的水杯空了,杯壁凝着层水珠,像哭过的痕迹。
八年里,这样的凌晨太常见了。有时是被心悸惊醒,胸口像压着块湿棉花。有时是被脑子里的噪音吵醒,那些在国内听过的嘲笑声、脚步声、撕纸声,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出来。从前我会蜷回被子里,用枕头捂住耳朵,可现在,我会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把窗帘再拉开一点。
前阵子整理旧物,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学生证、被撕过又粘好的作业本,还有片干枯的绣球花瓣——是离开威廉家那天,从花丛里摘的。我捏着那片花瓣,想起心理医生说的“创伤的延迟反应”。她说人的大脑很狡猾,会在你撑不住的时候,把最痛的部分藏起来,像把碎玻璃扫进地毯底下。可当你终于走到安全的地方,它又会一点点把那些碎片翻出来,逼着你捡。
这八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和自己吵架。
在药副作用最严重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里破碎不堪的自己骂:“你怎么这么没用?连好好吃饭都做不到。”可转过头,看见玛莎太太寄来的饼干,又会掉眼泪:“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这些自我拉扯,像在给心灵打补丁。有时缝得歪歪扭扭,有时线还会勒进肉里,但补丁摞着补丁,倒也慢慢撑起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小窝。
忽然想起第一次吃抗抑郁药的早上。我捏着那片白色的小药片,手抖得厉害。威廉太太在厨房煎蛋,滋滋的油响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要撞破肋骨。我把药片扔进嘴里,就着水咽下去,喉咙里留下点涩味。那时我以为,这药是来拯救我的。
八年过去才明白,药不是拯救,是拐杖。它不能替你走路,但能在你腿软的时候,帮你撑住身子。真正的路,还得自己一步一步挪。
凌晨五点零二分,天开始泛白了。月光淡下去,地板上的光带变成了浅灰色。我走到书桌前,翻开新的画纸。今天想画的,是只刺猬,背上沾着蓝紫色的绣球花瓣,正慢慢爬过一片草坪。草坪尽头有座小山,山顶上,有人张开手臂,对着初升的太阳。
画到刺猬的眼睛时,我特意留了点高光,像落了颗星星。
其实啊,所谓的思考,从来不是坐在原地想通了什么大道理。是在无数个失眠的凌晨,看着月光从白变灰;是在吃药时,盯着药片上的纹路发呆;是在山顶摔了又爬起来时,闻到草叶的腥气;是在画错线条时,忽然笑出声来。
是在这些细碎的、笨拙的、甚至有点狼狈的瞬间里,慢慢把心里的冰山,晒化出一条小溪。溪水或许不宽,却足够载着自己,往光亮的地方去。
至于未来会怎样?不知道。也许明天还会凌晨醒来,也许下个月还得去复诊,也许这辈子都离不开这根“拐杖”。但这些都没关系了。
因为我终于学会了和自己的褶皱相处——那些被霸凌压出的痕,被药物蚀出的印,被黑夜浸出的潮。它们不再是丑陋的疤,是生命的年轮,是光漏进来的地方。
就像此刻,晨光正从窗帘缝里漫进来,一点点爬上画纸。刺猬的影子在纸上慢慢舒展,像在说:走吧,我们去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