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夜里两点,广播站的灯还亮着。
吴书记披着件外套坐在办公桌前,手边一台老式密码电报机刚刚停下震颤,打出的字纸还热。
信件内容不长,只有几行字,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质疑的压力:
【军需后勤总队南线指挥部】
【拟于本月15日派特派员赴“青山盐点”实地考察】
【检验“民用配料”军用适配性能,含户籍审查、原材料追溯、配方实测】
【接应单位:公社供销系统、县粮防队协同】
【请严格配合。】
【军需后勤第五指令署】
吴书记读完后,默默把纸压在桌上,坐了许久。
他不是没见过军方派人但这份电报不同。
它没有寒暄,没有解释,连签名都只剩一行编号。
这意味着:这不是普通考察,是一次“资源入口确认”。
背后动的是军粮、冬储、边防供给。
一旦成功,青山盐就不仅是“民间奇货”,而是系统资源链条的一环。
吴书记靠在椅背上,轻声自语:
“他们要的是,能抗高寒、能存半年、能大规模复用的配料。”
“不是个把人聪明,而是够不够标准化。”
他拧起一枚红章,对准桌上的“军用配方副本”,盖了下去。
“而我,也赌这一局了。”
与此同时,东崂湾的夜风吹得更冷了。
盐池边,蓝志军还坐在那块晒裂的池砖上,手中是他自己晒的第一撮“黑料盐”。
他不知道,那些在前线高寒地区巡逻的士兵,未来可能要靠这口盐来保存命。
他也不知道,有一辆绿皮军车,己经在南镇入境,正往青山村悄然驶来。
只知道
风越来越硬,盐池越来越沉。
阳光洒在盐池上,一层层盐晶在砖缝中泛着淡金的光,像是刚刚醒来的盔甲。
蓝志军站在池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血渍,手指沾着盐末,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口静默如野兽的盐塘。
人群散了,风也歇了。
可他知道,真正的事,还没完。
“志军啊。”
建军叔走了过来,叼着旱烟,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吴书记能护你一次,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镇上那些人……今早碰了一鼻子灰,憋着火呢。”
“他们不敢明抢,也不会善罢甘休。”
蓝志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头。
就在这时,一辆镇上的摩托三轮停在村口,两个身着便服的干部走了下来。
“蓝志军,公社这边希望你能协助调查一下这配方的技术来源。”
“不是抓人,就是了解下技术背景,程序问题。”
语气礼貌,神色却一丝不带商量。
建军叔眼神一闪,刚要说话,志军却抢先开口:
“我去。”
他转头看向李青花,那一刻,像是说不清的东西在眼中翻滚了一瞬。
她紧紧攥着衣角,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几个小时后,他被带进了镇供销社后院。
那里有一个院角,挂着块招牌,写的是“物资处临时观察点”。
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个旧牛棚。
用来看人或者,说得文雅些,“看手艺”的地方。
蓝志军第一次进镇,是被人押着的。
可他没觉得屈辱。
因为他知道,有人想看他的底牌。
那他就
给他们看。
阳光斜斜地透过破旧的百叶窗,将一道道光影打在公社大院那张斑驳油污的桌子上,仿佛将这间会议室切成了审判室的一格格格子。
桌边坐着三名镇干部。
一个戴着墨镜、剃着分头,嘴里含着半截黄牙烟,不时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一个拿着钢笔在“口供提纲”上勾来勾去,眼神飘忽;
还有一个年纪最轻,衣领上还别着个新熨出来的“供销办”小徽章,正翻阅志军亲手写的“盐池腌制流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蓝志军进来了。
他穿着还是那身晒盐的老褂子,袖口翻白,裤脚沾着水渍,脚步不快,但眼神定得像山。
带他进来的干部还做着样子拍了拍肩:“别怕,没事儿,就是核实点配方的事。协查,不是抓人。”
蓝志军没回话,只略一点头,落座。
屋里一瞬沉了。
桌上茶杯未动,风吹进来,将窗角贴的军需批文轻轻晃动,那一排红字像在冷眼旁观。
第一个干部眯着眼开口:“你这配方,说是自己弄的?”
“是。”蓝志军平静点头,“打猎回来,试着熬出来的。加盐、加芷草、封缸、晒料,全是我自己做。”
“不是祖上传的?”
“不是。”
“不是偷的?”
“不是。”
第二个干部敲了敲钢笔,继续追问:“你三个月前不还是个傻子?怎么突然成了配方能人了?”
蓝志军没露怒色,只淡淡道:
“那会儿脑子不好使,但身子没歇过。”
“我做盐,是一步一步试出来的,不是看天吃饭,是看着鱼烂、肉臭,一点点改出来的。”
屋里一阵短促的沉默。
年轻的那个干部翻着纸,突然插嘴:“你这个三天晒盐七天封缸的算法,哪来的?你是怎么算出盐层厚度的?”
蓝志军看了他一眼。
“我池砖一块三寸,一排十二块,水深不超五寸。风从海边刮来的时候,头一晚干表面,第二天盐浮,第三天盐根结。如果第西天还不刮层,就发苦。”
“这个你们盐站的手册上,写的是六天。”
说完,他又接了一句:“可盐站那池,是铁皮蒸箱,不是土池砖缝。”
几人面面相觑。
这时,那戴墨镜的干部微微扬了扬嘴角,低声道:“他是真干过。”
“细节能对得上,怕是比镇里腌制车间那些人都熟门熟路。”
最年长的干部没说话,只是靠在椅背上,望着志军的手那双手指节厚重,掌心有深裂的老茧,指甲缝还嵌着盐灰。
不是写报告的人,是干活的人。
提问又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他们问到了封缸前的压缸法、盐块的筛杂方式、肉品风干周期,甚至连“盐砖受潮后是否还可重复使用”都问了。
志军全答了。
不快不慢,声音不高,却让屋里谁也插不了嘴。
他不是在“辩解”,而像是在给他们讲一场“盐池如何从死水变成白金”的课。
最后,那年轻干部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不像偷的。”
屋里短暂安静。
而蓝志军,依旧坐得笔首,眼神清明。
他不像是被审问,而更像是来一一回应世界的质疑。
这池子,他不是抢来的,是他一铲一铲挖出来的,是一把晒盐刀一把熬出来的。
谁敢问,那他就答。
谁敢质疑,他就晒出结果。
审问结束时,外头天己经暗了。
镇供销社的小院沉在一片湿冷的晚风里。
那位最年轻的干部合上本子,收了资料,对志军笑了笑:“行了,今天就这些,你先休息一下,明早再交个表。”
说完,他朝身边的人低声嘀咕几句,那人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一个皮肤黢黑的中年杂工模样的人走过来,朝蓝志军招手:
“跟我来,安排你今晚落宿。”
志军没多问,拎起褂子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