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供销社后院、柴房、旧仓库,又绕到西头偏院,才停在一间矮矮的土房前。
屋门斜歪,窗户糊的是旧报纸,地上还留着羊蹄印,门口放着一摞生锈铁盆。
“临时观察棚。”杂工笑笑,“以前是放工具的,现在腾出来让人歇歇脚,能睡。”
“公社房满了,别挑。”说完,他啪地一声合上门,走了。
志军看着屋里,只一张破桌、两张木墩、一盏摇摇欲坠的裸泡灯。
西面透风,墙上挂着一把锈掉一半的旧铲子,还有不知道谁刻的“1960储盐棚”字样。
他没有抱怨。
只是挪了张墩子,坐下,掏出笔记本,翻到第一页,默默抄下今天所有问话的关键词
“工艺来源”、“家族背景”、“批文核实”、“是否曾受外人指点”。
他一笔一划地写,像是在给自己立一座碑。
而窗外的夜风,越吹越冷,吹得那盏灯泡嗡嗡作响,仿佛随时要灭。
他刚写到“第二组问题封缸温度”,忽听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很老。
像拖着一根拖了三十年的腿骨。
“吱呀”
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瘦削老头,穿着打着补丁的中山装,裤脚卷着灰,领口泛白,一双眼睛却精神得像柴堆里蹿出的火星。
他没打招呼,走路轻得像是踩在旧棉絮上。
“你就是志军?”
“嗯。”志军站起,眼中略有警觉。
那老头不回话,只把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墙角,坐在对面的石凳上。
“坐。”他抬抬下巴,像是在命令,又像是随口说。
志军一愣,还是坐了回去。
下一秒,老头从包里摸出一根细铁棍,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眼都没抬,就将铁棍伸进桌上的盐样堆里,在里面拨了拨,嗅了嗅。
“颗粒可以,颜色也匀。”
“可惜啊死咸。”
志军一愣:“死咸?”
老头笑了笑,像是牙缝里漏出个音:
“嘴巴吃不出来,但真要腌猪腿、压咸鱼,这种盐腥气压不住,苦味还在。”
他收了铁棍,双手抱胸,看着他,眼神微亮:
“你知道为啥吗?”
志军下意识摇头。
老头慢慢伸出三根指头:
“一,你没提前封水。风干时间靠天,海水杂味没排干净。”
“二,盐炕不够热。太阳晒是慢火,要用地炕烘透,才能抽苦。”
“三,你用的是自然风压法,不导蒸汽盐里发了烟死味,藏苦底。”
志军怔了一下,随即啪地翻开笔记本,唰唰唰记录下来,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
老头没拦他,只是静静看着那支笔在纸上走出一道又一道笔划,像是打磨一个人的脊梁骨。
等他写完,老头才问了句:“你听得进去?”
志军点头:“听得进去。”
“我以前听不进人话,但现在,脑子开了,担子重了,就听进去了。”
老头眼神里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气,叹了口气,低头拉起袖口,露出肩膀上那一道被旧伤撕开的瘢痕。
“我叫白孝仁。”
“舟山腌厂的,原是技师班班头。”
“做了十五年工,后来跟人起了冲突,说了一句资本家,结果被发下来了。”
他抬眼看了看昏黄的灯泡:
“在这棚子里睡了六年,别人进来,都在等着放出去,我是等着忘啊。”
他顿了顿,看着蓝志军那双沾盐裂口的手掌,语气终于柔了:
“但你,是有心的人。”
“你这配料法,要是再改两刀”
......
牛棚里一片沉默。
只有屋角的煤油灯嗡嗡作响。
蓝志军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话里听见“不是苦力教条,而是工艺智慧”。
他笔记本合上,起身深鞠了一躬。
“白师傅。”
“你说的,我都记着。”
“以后要真能送进部队,我也要带上你的名字。”
老头没说话,只起身,扛起布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门前只扔下一句话:
“想让盐好看,得喂它火。”
“火不够盐就成灰。”
“你慢慢喂吧,小子。”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透,棚屋西壁凝着夜潮,墙角那盏灯早己灭了。
蓝志军从地铺上一骨碌坐起,一阵夜寒钻进骨缝。
正准备起身洗把脸,却忽然注意到门口多了一样东西。
一块油布,静静躺在门槛上,角落被压得服帖,像是刻意留下。
他走过去,揭开油布。
是把刀。
一把刮盐刀。
通体锈纹斑驳,却打磨得极致锋利;刀柄是老楠木做的,握感沉稳,边缘处微微泛亮,仿佛被人攥了十几年的手汗打磨成亮玉。
最上方,有一个用铁针烧刻的名字:
“白孝仁”
志军怔了怔,抬起刀,指腹轻轻一拂,锋口寒气微吐,几粒盐粉从刀背飘落,如雪落岩石,细碎无声。
刀下压着一张黄纸,:
“盐刀是骨,不入水,不进火。”
“看你像我年轻时,不讲情面,只讲活儿。”
“拿去用,别出丑。”
蓝志军手指有些发紧。
他站在晨光未起的牛棚口,攥着那把刀,久久没有动弹。
良久,他把字条收好,刀插入自家旧皮带侧缝处,刀柄露在腰际,像猎人插刀那般习惯。
然后,提了提肩膀上那件褴褛的褂子,转身出了棚门。
棚外晨雾未散,青山村仍沉在黎明的灰光里。
可蓝志军的脚步,己经往盐池的方向去了。
他边走边低声道:
“白师傅。”
“我接了。”
“我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