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初西，卯时的天光透过椒房殿的云母窗，在青砖上织就菱形的光斑。谢明棠身着大袖交领襦裙，外罩织金翟衣，端坐在鎏金镜前，望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模样——乌发垂肩，额间点着朱红花钿，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呼吸轻晃，像两滴未落的泪。
"公主殿下，吉时到了。"女官的声音打断思绪。谢明棠起身时，翟衣上的金线鸾凤扫过满地花瓣——那是谢明谨清晨让人从御花园摘来的白梅，此刻在晨光中泛着冷香。她摸向腰间的青玉佩，触手生凉，与江砚之昨夜塞进她袖中的暖玉形成鲜明对比。
承明殿内，檀香混着龙涎香在空气中流转。皇帝与皇后坐在鎏金椅上，下首依次排列着宗室女眷与重臣。谢明棠跪在蒲团上，望着面前的三枚金簪——分别刻着梅、竹、兰，是皇族男子为女子及笄时的赠礼。她的目光扫过谢明谨的明黄锦袍，又落在江砚之的月白朝服上，忽然想起昨夜白芷说的"金殿笄礼，绾发为夫"。
"太子，你先替棠棠加笄。"皇帝的声音带着威仪。谢明谨上前半步，袖口的金丝蟒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的指尖抚过刻着寒梅的金簪，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爬上梅树替她摘风筝，下来时发间沾着花瓣，她笑着说"像戴了金簪"。
"别怕，"他轻声说，指尖穿过她发丝时微微发颤，"会很疼吗？"谢明棠望着他眉间的川字纹，想起东宫那夜他失控的拥抱，忽然摇头。金簪穿过乌发的瞬间，殿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珠帘哗哗作响，像极了他此刻紊乱的心跳。
"江尚书，该你了。"皇后的声音带着试探。江砚之捧着刻着墨竹的金簪，步幅沉稳却在靠近时，袖中露出半幅治水图——那是他熬夜修改的，为博她一笑。"殿下可知，"他压低声音，"墨竹寓意'节节高升'，愿你......" "够了！"谢明谨的怒吼惊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不过是加笄，江尚书这般啰嗦作甚？"
江砚之的指尖顿在她发间，望着谢明谨眼底的猩红，忽然想起猎场那支擦着她飞过的箭。他轻轻替她别上金簪，竹纹与她袖口的刺绣相得益彰："臣只愿公主平安喜乐。"这句话像块糖，扔进谢明棠心底的苦茶，却化不开沉淀的涩。
及笄礼行至三加，谢明棠换上大袖礼服，珠帘步摇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腕间的红豆手绳——那是江砚之今早偷偷系上的，绳结处藏着极小的"砚"字。谢明谨的目光落在那抹红上，忽然想起月璃说的"焚心散"，指尖攥紧了腰间的银铃铛。
"今日之后，棠棠便是大姑娘了。"皇后的声音里带着欣慰，"可有什么心愿？"谢明棠望着殿外的杏花，想起谢明谨说的"淮山扁舟"，又想起江砚之画中的江南春景。她正要开口，却见两人同时上前半步，袍角在青砖上投出锋利的影子。
"臣愿陪公主殿下巡阅江南水患。" "本太子想带棠棠去西北大营看雪。"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撞在鎏金柱上，惊得檐下冰棱坠落。谢明棠望着他们眼底的灼热，忽然觉得喉间发紧，像被人同时拽向两个方向，再难保持平衡。
女眷们的窃窃私语像群蜂飞舞，月璃的笑声混着香料味飘来："哟，太子哥哥和江尚书这是要抢人呢？"她的红色翟衣扫过谢明棠裙摆，指尖捏起她腕间的红豆手绳，"这绳子倒是眼熟，丞相府的绣娘手可真巧。"
谢明谨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望着江砚之袖口的墨渍，想起昨夜暗桩禀报"丞相府夜访，孤男寡女共处三时辰"。金丝蟒纹的腰带扣被他攥得变形，却在看见谢明棠受惊的模样时，忽然松开手，换成温柔的笑："棠棠想去哪里，皇兄便陪你去哪里。"
江砚之的指尖划过她发间的金簪，竹纹触感与他书房的镇纸无异："江南的春茶该采了，臣知道一处茶田，风景甚好。"谢明棠望着两人眼底的期待，忽然想起及笄礼上的规矩——绾发之人，终身难忘。她的指尖抚过两枚金簪，寒梅与墨竹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事。
"儿臣想先陪母后抄经。"她轻声说，珠帘晃动间，没人看见她眼底的泪光。谢明谨的笑容一滞，江砚之却在这时，摸出袖中的暖玉塞进她掌心："臣替殿下备了新的狼毫，湖笔羊毫，写经最合适。"
及笄礼在暮色中落幕，谢明棠站在承明殿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忽然觉得头上的金簪重如千钧。谢明谨的披风落在她肩头，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掌心又被攥出血痕，像极了那年替她挡箭时的模样。
"后悔了吗？"他轻声问，指尖替她摘下头上的金簪，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若你开口，我立刻去求父皇，让你嫁我......" "明谨！"她猛地转身，却在看见他眼底的疯狂时，忽然噤声。远处的江砚之正望着这边，月白长衫被风吹起，像朵云，轻轻飘向她心底。
这一夜，椒房殿的铜镜前，谢明棠望着两支金簪发呆。寒梅簪上刻着"明"，墨竹簪上刻着"砚"，裂痕处的红绳缠绕着，像两道纠缠的生命线。她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话："女子及笄，簪定终身。"此刻，她却觉得这两支簪子，像两把锁，将她困在深宫中，再难逃脱。
东宫的书房里，谢明谨握着半块碎玉，裂痕处的金线不知何时被她用胭脂染红，像道愈合的伤口。他忽然轻笑，将碎玉放进贴身的荷包，与她的金簪放在一起。而丞相府的暗格里，江砚之将她今日的步摇插进画像发间，忽然轻声呢喃："棠棠，等我平定水患，便带你去看真正的春天。"
西月的风卷着杏花，掠过深宫中的红墙，将这一日的情丝，悄悄系在两支金簪上。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像春日里的柳条，抽新芽，结柳絮，终将在夏日的暴雨中，飘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