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琉璃灯次第亮起,将谢明棠的影子投在雕花门上,像只被缚住翅膀的蝶。她卸去繁重的宫装,露出里衬的月白中衣,领口绣着的小竹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江砚之去年亲手绣的,说"竹可破风,亦能藏露"。
巧儿替她拆下发簪,断裂处的金线在灯下泛着暖光。少女忽然想起午后在御花园,江砚之隔着三步远向她行礼,御前侍卫的佩刀在阳光下晃出冷光,而他眼底映着她发间的白玉兰,像春潭里落了片花瓣。"公主今日练剑时,腕力进步许多。"他的声音混着风声,轻得像句叹息。
"巧儿,"她忽然开口,指尖着玉双鱼佩,"你说...哥哥为何总怕我受伤?"铜镜里映出宫女迟疑的脸,巧儿低头替她梳理长发,发梢扫过案头的《武德训》,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沙沙作响。那是前日江砚之悄悄塞给她的,叶面上用细笔写着:"危楼百尺堪回首,落日千山空断肠。"
东宫书房的烛火跳动着,谢明谨盯着案头的《皇妹教养札记》,目光却落在扉页夹着的金锁上。那是谢明棠满月时他送的,锁面上刻着"长命百岁",如今锁芯己生了铜绿,像段被岁月锈蚀的往事。他伸手触碰锁上的双鱼纹,忽然想起今日在演武场,她被自己逼得眼眶发红,却仍咬着唇不肯落泪,像极了生母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护好妹妹"时的模样。
"殿下,太子妃送来了参茶。"小太监的通报声打断思绪,谢明谨皱眉看着案上的青瓷碗,碗沿绘着的并蒂莲娇艳欲滴,却让他想起月璃腕间的齿痕。昨夜她在廊下说的那句"西凉的玫瑰带刺"还在耳边,此刻参茶的香气里却混着若有似无的沉水香,与冷宫里的气息如出一辙。
丞相府的竹林里,江砚之独自舞剑。青锋划破夜色,剑穗上的银铃发出细碎声响,惊起枝头宿鸟。他忽然收势,望着剑尖滴落的露珠,想起今日在椒房殿外,看见谢明棠倚在窗边发呆,发间玉簪的东珠折射出微光,像她眼里的星光。"明日该送她新的东珠了。"他低语,剑鞘轻叩石桌,震落半片 dried 的白玉兰。
书桌抽屉里,放着封未寄出的信,信纸上是她初学写字时的歪扭笔迹:"江公子亲启,今日御花园的玉兰花落了,捡了最好看的给你。"他指尖抚过"江公子"三字,墨迹己被岁月浸得发灰,却仍能看出下笔时的轻柔。远处传来更鼓声,子时己过,他忽然吹熄烛火,任由月光将信上的字迹抚得模糊,像极了他与她之间,那道跨不过的宫墙。
月璃坐在东宫寝殿的铜镜前,缓缓卸去面上的胭脂。指尖掠过下颌的齿痕时,她忽然用力按压,首到伤口渗出血珠。"谢明棠..."她对着镜中的倒影轻笑,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以为太子哥哥的偏爱能护你多久?"妆奁里露出半幅刺绣,绣的是西凉猎鹰叼着白玉兰,那是她亲手为谢明谨绣的箭囊,却在成婚前被他锁进了木箱。
案头摆着西凉王的密信,朱砂字迹在烛光下分外刺目:"查明当年真相,否则永无归期。"她攥紧信纸,指节因用力泛白,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谢明谨在草原上替她挡下的那支箭,箭头刻着的正是她父亲的名号。"原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是仇人。"她轻声说,取下腕间的玛瑙镯子,内侧的西凉文在月下显形——那是"背叛"的意思。
椒房殿的更漏声格外清晰,谢明棠吹熄烛火前,忽然看见窗外掠过道青影。她慌忙掀起窗纱,却只看见竹林里晃动的竹影,以及落在台阶上的半片白玉兰。指尖触到窗沿的露水,凉得像江砚之替她别发时的指尖,而远处东宫的方向,烛火仍在固执地亮着,像哥哥永远无法合上的眼。
"明明就在眼前,却像隔了万水千山。"她对着黑暗低语,玉双鱼佩贴着心口,凉得刺骨。想起白天月璃望向江砚之的眼神,那是种带着审视的、猎手般的目光,让她想起冷宫里缠着玉簪的藤蔓,看似柔软,却能将人绞杀。
东宫书房里,谢明谨终于提起狼毫,在《皇妹教养札记》里写下:"兄妹至亲,亦需君臣之礼。"墨迹未干,他便重重合上书本,却震落了夹在书里的金锁。锁坠在青砖上滚了几滚,停在月光里,双鱼的眼睛正对着椒房殿的方向,像谁在无声地凝视。
丞相府的江砚之铺开宣纸,饱蘸浓墨,却在落下时改了笔迹。原本要写的剑谱心得,渐渐变成首无题诗:"九重宫阙锁春寒,竹影摇窗夜未阑。莫道相逢应恨晚,此心早己托青鸾。"他望着墨迹出神,忽然听见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觉己是五更天,而远处的皇宫,即将迎来新的黎明。
月璃吹熄烛火前,将西凉密信折成纸船,放进鎏金香炉里焚烧。火苗舔舐着信纸,猎鹰的刺绣渐渐蜷成灰烬,她望着飘起的火星,忽然想起谢明谨书房里的那幅《百骏图》,那是她送的成婚礼物,如今却被他用屏风挡得严严实实。"谢明谨,你护着她,可曾想过我才是与你有婚约的人?"她对着香炉低语,火星落在她腕间的齿痕上,像撒了把盐。
晨雾漫过宫墙时,谢明棠在椒房殿的台阶上拾到支新的玉簪。簪头是颗圆润的东珠,在晨光中泛着柔光,簪尾用金线缠着片竹叶。巧儿说这是昨夜不知谁放在门口的,匣底压着张小字条,上面是江砚之的字迹:"竹露凝珠,可鉴冰心。"
少女攥着玉簪望向东宫,看见谢明谨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玄色氅衣在晨雾中像片乌云。他抬手似乎想召唤她,却在触及她手中的玉簪时,指尖猛地收紧,转身走进了晨雾里。而在他身后,月璃的鎏金步摇晃出碎光,绯色裙摆扫过青砖,像道未愈的伤口。
这场被月光浸透的夜晚,终将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落幕。但有些人的心事,却如深宫里的苔藓,在见不到光的角落,悄悄生长。就像谢明棠发间的东珠,看似圆润无瑕,却藏着采珠人坠海的血泪;而那些说不出口的情意,终将在某个雷雨夜,随着决堤的春水,冲垮所有精心堆砌的堤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