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演武场笼着层薄霜,谢明谨的剑尖挑起谢明棠的发带,用力比昨日狠了三分。浅粉丝绦在青锋上绷成首线,如离弦之箭般险些断裂。少女踉跄着后退半步,木剑磕在石墩上,发出闷响。
"腕力不足,如何御敌?"太子的玄色氅衣扫过霜花,靴底在青砖上碾出细碎冰屑。他抬手扣住她手腕,指尖按在寸关尺处,"握剑如握刀,要稳如磐石。"谢明棠望着他紧抿的唇线,想起昨日在冷宫里,他替她簪玉簪时眼底的柔光,此刻却化作冰刃,刺得她眼眶发酸。
远处传来环佩声,月璃公主的鎏金步摇在晨雾中晃出碎光。她身着湖蓝织金裙,裙摆上的银线绣着并蒂莲,却在靠近时被演武场的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猎鹰纹。"殿下教得认真,"她递上绣着瑞兽的汗巾,"先喝盏参茶吧。"
谢明谨甩袖避开,剑尖却在此时扫过谢明棠发间,玉簪上的东珠应声而落。少女慌忙去拾,却被他用靴尖按住:"掉了就掉了,战场上可没人替你捡。"月璃见状,轻笑出声,指尖抚过自己腕间的玛瑙镯子:"公主初学,殿下莫要苛责。"
"苛责?"谢明谨忽然冷笑,剑穗扫过月璃的裙角,"当年孤学剑时,父皇用藤条抽断三根,也未说过一句苛责。"他转身时,氅衣下摆扫过谢明棠的脸,带着刺骨的风,"明日起,卯时初刻加练三百次挥剑。"
少女攥紧木剑的手发颤,指节因用力泛白。她看见月璃袖中滑落的帕子,上面绣着半朵白玉兰,与她断裂的玉簪上的花纹一模一样。昨夜巧儿说,太子妃曾命人偷看过她的妆奁,此刻想来,那偷簪的手,此刻正笑吟吟地替哥哥整理氅衣领口。
"明棠,"谢明谨的声音忽然软了半分,却在触及月璃目光时骤然冷硬,"今日便到此处,去用些点心。"他转身走向书房,靴底与青砖相击,发出利落的声响,像极了昨日在乾元殿上,皇帝掷笔的声音。
月璃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谢明棠的发带:"公主的发带该换了,这颜色......"她顿了顿,嘴角勾起冷笑,"倒像极了西凉的殉葬品。"少女猛地后退,发带从她指间滑落,落在霜花上,像条被斩断的血丝。
午后的阳光穿过糊着明瓦的窗,在膳桌上投下方格光影。谢明棠捧着《女戒》,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总忍不住飘向窗外的竹林——那里曾是她与江砚之练剑的地方,此刻却静得可怕,唯有风穿过竹梢,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小声啜泣。
"公主,该用晚膳了。"巧儿捧着青瓷碗进来,碗里是她最爱喝的竹荪莲子羹,"江公子今日递了帖子,说新得了前朝剑谱......"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太子殿下、太子妃到。"
谢明棠慌忙起身,却撞翻了案上的《女戒》。谢明谨的明黄蟒纹袍最先映入眼帘,他身后的月璃穿着茜色罗裙,裙上银线绣的沙漠玫瑰在烛光中泛着妖异的光。"见过哥哥嫂嫂。"少女福身时,闻到月璃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与昨夜冷宫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听闻妹妹在看《女戒》,"月璃替谢明谨斟酒,琥珀色的葡萄酒在夜光杯中晃出涟漪,"女子无才便是德,妹妹倒是该多学学。"她指尖在杯沿绕了两圈,忽然凑近男主,"殿下说是不是?"
谢明谨皱眉避开,袖中露出的明黄衣袖扫过酒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望着谢明棠腕间的红绳,那是江砚之送的平安符,眼底暗芒一闪:"孤让你抄的《武德训》,可抄完了?"少女低头盯着碗里的莲子,莲子浮在汤面上,像极了他昨夜书房里,那朵被压干的白玉兰。
月璃忽然轻笑,夹起块鹿肉放进谢明谨碗里:"殿下尝尝,这是臣妾特意让膳房做的。"她的指甲涂着丹蔻,在烛光下泛着血色,"西凉人说,鹿肉补气血,最适合......"
"够了!"谢明谨挥袖打翻玉碗,琥珀色的酒液泼在月璃裙上,像滩凝固的血。他起身时,腰间玉佩砸在桌角,发出闷响,"孤何时让你过问孤的饮食?"月璃后退半步,面上却仍挂着笑,只是指尖攥紧了裙角的银线,指节泛白。
谢明棠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月璃替哥哥斟酒时,袖口滑落的齿痕。那时她问嫂嫂怎么回事,月璃只是笑着说:"殿下喝多了,不小心咬的。"此刻看着哥哥嫌恶的眼神,她忽然明白,那些齿痕,原是用刀尖刻下的印记。
"明棠,随孤来。"谢明谨忽然伸手,掌心朝上,语气却不容置疑。他的袖口还沾着酒液,明黄的缎子被洇成褐色,像块陈旧的伤疤。少女起身时,听见月璃在身后低语:"太子哥哥心疼妹妹,倒显得臣妾多嘴了。"那声音甜得发腻,却藏着刀锋般的冷意。
书房里燃着龙涎香,案头摆着新抄的《武德训》,最后一页还滴着墨渍。谢明谨抬手替她整理发簪,却在触到金线时缩回,指节着她断裂的玉簪:"以后离她远点。"他的声音低得像自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她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谢明棠望着他眼底的血丝,想起冷宫里那支褪色的玉簪,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袖口:"哥,你呢?你又为何娶她?"烛火在风中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雨折损的孤松。他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刻着西凉文的戒指。
"这是她十五岁时送的,"他指尖抚过戒指上的猎鹰纹,"那时她还是西凉的小郡主,在草原上骑马射猎,像团不会熄灭的火。"谢明棠望着那枚戒指,忽然想起月璃下颌的齿痕,原来有些伤口,即便结痂,也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后来呢?"她轻声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谢明谨忽然捏紧锦盒,指节发出"咯咯"响:"后来她成了孤的太子妃,却再也不是那团火。"他望向窗外的竹林,竹影在月光下摇曳,像极了江砚之挥剑时的身影,"有些东西,一旦沾了皇权,就再也回不去了。"
与此同时,月璃站在廊下,望着自己被酒液浸透的裙角,忽然发出低笑。侍女捧着新裙过来,她却挥手打翻:"去把本宫的茜色披帛拿来,要绣着白玉兰的那幅。"侍女退下后,她望着掌心的鹿肉碎屑,忽然用指甲将其碾成粉末,"谢明棠,你以为太子哥哥护着你,就能高枕无忧?"
晚膳后,谢明谨回到东宫,看见月璃正对着铜镜卸妆。她取下鎏金步摇,露出鬓角的朱砂痣,那是他当年亲手点的。"殿下可还记得,"她指尖蘸着口脂,在镜面上画了朵残缺的玫瑰,"我们在西凉王帐里,说过要生三个孩子,男孩学骑马,女孩学刺绣。"
"够了!"谢明谨甩脱她递来的披风,剑柄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孤与你之间,只有婚约,没有情分。"月璃转身时,披帛上的白玉兰扫过他的蟒纹袍,花瓣落在他靴面上,像片被揉皱的雪。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自己下颌的齿痕:"情分?殿下当年在猎场上替我挡箭时,可曾想过今日?"
谢明棠回到自己宫中,发现妆台上多了支玉簪,簪头是朵滴血的白玉兰。巧儿说这是太子妃送的,匣底压着张字条:"花开堪折首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少女攥紧玉簪,忽然明白月璃眼底的恨意从何而来——那是被爱灼伤的人,才会有的、刺骨的嫉妒。
子夜时分,东宫书房的烛火仍未熄灭。谢明谨握着狼毫,却在宣纸上画出团凌乱的墨团。他想起月璃刚才的话,想起西凉王帐里的月光,忽然掷笔起身,却碰倒了案头的《贞观政要》。书页翻开,露出里面夹着的、谢明棠幼时的画像,她攥着支木剑,笑得眉眼弯弯,像极了今日在演武场,被他骂哭时的模样。
与此同时,月璃站在窗前,望着谢明棠宫中透出的烛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贱人,"她对着空气低语,腕间的玛瑙镯子发出轻响,"凭什么你能得到太子哥哥的偏爱?"窗外的风卷起她的披帛,白玉兰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发间,像极了谢明棠那支修复的玉簪,美丽而脆弱。
这场由嫉妒引发的暗流,在深夜的皇宫里悄悄涌动。有人在爱恨中挣扎,有人在权谋中沉沦,而那支滴血的白玉兰簪,终将在某个血色黎明,揭开所有藏在华袍下的虱子,让那些被月光掩埋的秘密,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谢明棠吹熄烛火前,忽然听见竹林里传来剑鸣。她掀起窗纱,看见道青影在月下舞剑,剑穗上的银铃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江砚之从前教她的"凤穿云"剑势。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他腕间的白纱,想起他说"血珠该像红梅那样绽在剑尖",忽然明白,有些羁绊,即便被皇权斩断,也会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带刺的玫瑰。
而在东宫寝殿,月璃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用簪子划开鬓角的朱砂痣。鲜血滴在镜面上的玫瑰上,将其染得通红。她轻声哼起西凉的情歌,那是当年谢明谨为她学的第一首曲子,如今却成了刺进心口的刀。"太子哥哥,"她对着镜中的倒影轻笑,"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晨雾漫过宫墙时,谢明棠在演武场看见江砚之的身影。他穿着新赐的御前侍卫服,袖口绣着精致的竹纹,与她的玉簪上的花纹相呼应。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远处传来谢明谨的脚步声,玄色氅衣在晨雾中像片乌云,遮住了初升的朝阳。
"江侍卫今日起随侍本宫,"太子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冷,"公主的剑术,由本宫和江侍卫共同教习。"谢明棠望着哥哥眼底的暗芒,忽然明白,这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她,既是战场上的棋子,也是将军手中的剑。
月璃站在廊下,望着演武场上的三人,指尖捏碎了朵白玉兰。花瓣落在她茜色裙上,像星星点点的血。她轻声笑了,笑声混着晨露,散在风里:"谢明棠,你以为有太子哥哥和江砚之护着你?等着吧,本宫会让你知道,在这皇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所谓的偏爱。"
这场关于爱与嫉妒的戏码,终将在金銮殿的阴影下,上演最残酷的一幕。而那些被剑穗扫落的露珠,那些被烛光映红的泪滴,都将成为皇权祭坛上的祭品,祭奠那些在深宫里凋零的、本应鲜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