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垂眸，银色眼珠漂浮细碎的冷光，远处山川流云皆倒映于此，少年的身影在其中显得何等渺小。
填满季微星过往的十六年，于谢情而言，不过漫漫岁月中弹指间的刹那。
但他自上而下望着季微星时，透过眼底真正瞧见的人，终于不是前世混账的逆徒，而是这茫茫众生中曾被他用沧澜剑庇护的千万人其中之一。
“谢情，”他道。
“谢情……”季微星望着他，喃喃道，“哪个情？”
“沧澜山，谢情。”
沧澜山只有一个谢情，何须解释情字来由。
谢情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身踏出一步，身后一切都如烟雾消散。
待这一步踏完，他仍旧独自一人立于铜像边，映入眼帘的是浓稠如墨的夜色。
青海镇陷入沉睡，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风声萧萧。
谢情侧头，却见原本抓住他脚踝的铜像此刻规规矩矩跪着，似乎一切都只是错觉。
但想来，幻术与错觉也并无差别。
他不过是顶替幻术里那个存在于过去的假海神，看了一出不完整的闹剧。
这次总该回沧澜山了。
谢情指尖掐诀，沧澜剑自鞘中飞出，悬停在他身前，只待主人跃上剑身便可一息之间跨越千里。
可谢情却倏然顿住。
顺着他微垂的目光望去，沧澜剑剑柄上赫然被人绑上了一只用狗尾巴草编制而成的小狗。
小狗的尾巴随着夜风晃动，如那幻术十六年里的许多次那般，替少年讨他欢心。
若只是幻术，他不会带走幻术里的任何东西，因为那是虚假的过去。
只有真正回溯过去，才可能带走过去的东西。
比如狗尾巴草。
青鸟在一声啼叫后落在他肩头，口中衔着一块传音石。
“阿情，情况如何？”陆无量沉稳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裂隙可填补了？可有受伤？”
谢情盯着剑柄上的狗尾巴草，眉头微拧。
“阿情？”
谢情敛下眉目：“嗯。”
“距离试剑大会还有十一日，待你回去，正好也不必再让你师弟替你出面了。”陆无量冷哼一声，“这些年，怕是他们只记得你是剑尊，已经忘了沧澜山的掌门到底是谁了。”
“阿情，你太纵容师弟揽权，任由他与仙门百家书信来往，早晚有一日会出事。我说过，他心思太多，迟早有日会忤逆你。”
“十一日？”谢情轻声道，“只有十一日了？”
“你这是怎么了？青鸟在青海镇寻了你十六日，才寻到你的身影，若非裂隙一直不曾再出现，我便猜想是你解决完裂隙后另有要事，一直担忧你是否遇上意外。听你这么说，你竟不知已过十六日么？”
“嗯，一点小事，”谢情抬手，素白指尖抚摸过青鸟柔顺光滑的羽毛，青鸟这百年一直替他与陆无量传递讯息，早已熟悉他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指示，鸟爪轻盈地跳到他的指尖上。
爪子微微用力，便不小心在谢情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抓出一圈红痕。
“陆阁主，若无明远从中周全，这些年你我忙于填补裂隙，沧澜山早已生乱象，”谢情淡淡道，“这种话，日后不必再提。”
谢情抬手放飞青鸟，侧目瞥向沉默跪在一旁的铜像。
眼眸半眯，一丝纯白灵力自眼尾泄出。
下一瞬，安静漂浮在他身侧的沧澜剑一剑劈碎了铜像。
寂夜里，这声轰鸣伴随着震颤的灵力波动瞬间惊醒了周遭所有百姓。
“谁大半夜不睡在街上闹？”
“听声音像是祭坛广场，走，去看看。”
有人翻身后继续熟睡，亦有失眠的家中男丁气势汹汹推门而出，指着街上那道显眼的白色身影怒吼：“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再走近几步，便瞧见那座褪色的铜像早已成了白衣人脚边的一堆粉屑。
“你……你竟敢破坏海神大人的祭品！兄弟们，抄家伙，把这个胆大包天的散修给我抓起来！”
几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夜色里随手拿起街边摆放的木板与镰刀，朝祭坛广场前走来。
走得近了，只见这白衣人头戴帷幕，长剑悬浮在身侧，垂落在身侧的手洁白如玉，隐隐透出青色脉络。
还是个年轻人。
太年轻的散修，还未动手便被人轻视三分。
“你擅自摧毁海神的祭品，便只能成为海神的下一个祭品了，”为首的青年冷笑一声，带着深夜被人吵醒后的烦躁，一马当先走上前去。
却又在距离那人三尺之外时不受控制停下。
寒风轻柔浮起帷幕前垂落的白纱，隐约可见一截雪白脖颈上点缀红痣，愈发引凑上前窥探。
今夜月色暗淡，独独留一抹余光落在那人肩头，青年下意识蹲下身去看那帷幕后的面容。
恰逢寒风转而迅猛，纱帘被倏然掀开，一双冷淡的银色眸子终于映入眼帘。
难怪今夜月色暗淡，原来最纯白剔透的光亮都已凝聚于此。
只自上而下平淡地扫来一眼，便让青年彻底愣住，整个人跌倒坐在地上。
这双眼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双，可全然与他四年前在经文上偷偷画出来的仙人图重叠。
“海神……”青年愣愣望着他，口中不断喃喃重复，“海神……回来了……”
“海神回来了！”
青年倏然抬头，伸手欲拽他的衣摆，被无形的剑气逼退。
“我没杀季微星！我没杀他！是季微星害得您离开了我们，大人，自您走后这四年，青海镇无人庇护，镇子上死了好多人……如今您回来了，是要重新庇护我们了对么？”青年说着，恐惧渐渐褪去，面色浮起异常的潮红，舔了舔秋冬时干燥的唇瓣，直勾勾盯着白色纱帘后的人。
毕竟，神明怎么可能会因为信徒犯一点点错就施以惩罚呢？
“海神大人，当初我们被那妖道挑拨，方才误会您，这些年，我……我们一直很思念您……”
当初目睹一切的青海镇百姓就在眼前，只要谢情上前一步开口询问，就能得知当初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但过去的事，谢情从来不在意。
他什么都不曾说，转身跃上沧澜剑，翩然远去，任下方众人如何追来，如何恳求，也留不住这抹霎那间便消逝在远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