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默片刻，季微星问，“师尊罚我，是因我触犯门规，还是我错信他人过于愚蠢？”
“愚蠢？”谢情放下古籍，扫他一眼，扯了扯唇。
大杀四方的魔尊，怎会与愚蠢二字扯上干系？
“再加一个时辰。”鼻尖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血腥气，谢情顿了顿，半眯起眼，“你可服气？”
季微星双眸弯起，冲他扬起灿烂笑容：“师尊莫气，弟子知错，甘愿受罚。”
季微星转身退出屋子，撩起衣摆跪在庭院里。
屋门未曾合拢，留有窄窄一条缝。
谢情侧目一瞥便能瞧见风雪中跪得笔挺的身影。
想起方才季微星转身时背上透出来的血迹，谢情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张传音符，夹在指尖无火自燃。
“师兄？”谢明远的声音从符纸里传来。
谢情：“季微星身上的伤何处得来？”
“师兄……怎会知道他的名字？”谢明远笑了笑，“我还寻思着忘记告诉师兄名字，依照师兄的性子，是绝不会主动去问他的。”
“看来这位师侄，比我想得更合师兄心意，不但让师兄这么快记住了他的名字，还开始惦记他的伤势了。”
谢情道：“不过一个名字罢了。”
谢明远道：“师兄忘了么？刚拜入内门的弟子都需要接受其余弟子的挑战。”
按理来说谢情不该忘的，因为他在继任掌门之位前，霸榜沧澜剑宗第一百年之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打败所有的沧澜剑宗弟子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可后来他在魔界消磨了太多光阴，前尘往事被混在狰狞的爱恨纠缠里，朦胧模糊，难免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结果如何？”谢情扫了眼屋外的人。
前世季微星自然也经历过其他弟子的挑战，也曾带着满身伤来找他。
只是谢情从未放在心上，并没有耐心听进去那时季微星说了什么，偶尔指点一招半式，其余时辰不是闭关便是下山摆平妖魔祸乱。
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三界永远除不完的妖魔。
分明师徒同住一峰，前世谢情却从未在意过这位徒弟的成长。
甚至季微星入魔叛逃师门时，他尚无知无觉在北域与妖王搏斗。
待他回来时人早已逃走，也只能从谢明远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的徒弟入了魔，妄图闯伏魔塔放走里面镇压的三千妖邪却反被塔外阵法逼出魔气，打伤巡逻弟子仓皇逃走。
“能被师兄一眼挑中的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他几乎打赢了所有内门弟子，惜败于金丹初期的姜却手中，”谢明远轻叹，
“剑招虽无章法杂糅百家法门，却也随机应变颇有灵性，勉强算是有师兄当年的风范。”
如此惊人的天赋，也不过是勉强及得上当初的谢情。
“同样是变异火灵根，可我总觉得他再修炼几年，姜却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姜却是你的第一个徒弟，你该对他自信些，”谢情道。
“当初这小子可是一心想拜入师兄座下，若非师兄拒绝，他或许的确能与季微星较量一番，可他没有师兄这样好的师父，”谢明远轻声道，“我总是无法与师兄并肩。”
“明远，你又多想了，”谢情面无表情道。
“师兄，我从未多想，”谢明远失笑，“只是……你不会明白的。”
谢明远从年少时便爱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谢情习以为常，听不懂便当不曾听见，掐灭传音，符箓在指尖化为灰烬散去。
闭眼打坐三个时辰后，他起身走出屋子，终于想起雪地里受罚的徒弟。
雪白缎靴踩进雪里嘎吱作响，明明山下不过九月之际，云顶峰上的大雪却已能糊眼。
季微星眨掉眼睫上的雪，终于看清了那一片落在他面前的白色衣角。
“师尊，”他呢喃唤道，小心拽住谢情的衣角，指尖用力到泛白。
云顶峰上的风雪凝聚了历代沧澜掌门的剑意，并非练气期的修士可以抵御。
季微星低头凑近。
却发觉师尊身上的气息，比风雪还要冷。
谢情看了他一眼，将一瓶装满上品复原丹的瓷瓶丢进他怀里，“回屋疗伤。”
转身走到廊下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对上季微星灼灼的眼神，“回你自已屋。”
季微星握紧手里的瓷瓶，笑了笑，“师尊，您还未给我分配屋子，除了师尊这里，我似乎无处可去了。”
“师尊能收留我吗？我会自已疗伤，绝不打扰师尊。”
若是以前，谢情一剑就能将人赶出去，比如前世许多次他便是这样摆脱了徒弟过分热切的讨好。
可如今他尚不知季微星入魔的源头，他需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
谢情没再赶人走，兀自抬步进了屋子。
季微星紧随而入，身后似有犬尾雀跃摇晃，可随着衣袍上的雪水融化滴落在地，他霎时止住步伐，转而走到角落里，默默运功疗伤。
谢情坐回窗边，拿起桌案上的古籍，垂首继续翻阅。
片刻后。
“师尊，”季微星不知何时跪坐在他下首，仰头望他，“桂花茶，还喝么？”
谢情瞥了眼搁置在桌案上的桂花茶。
因施了术法的缘故，三个时辰过去，茶水仍旧冒着热气，可见泡茶之人有心。
只可惜，云顶峰上的雪，非一壶热茶可以融化。
谢情表情平和，情绪不漏半分：“你该把心思放在修炼上，否则也不至于今日如此狼狈。”
“东边的屋子给你，出去吧。”
季微星垂下头，沉默走出屋子。
屋内，谢情闭上眼，掐了掐眉心。
神魂深处残余着自爆祭剑后的隐痛，即便他打坐了三个时辰也未缓和，反而疲惫不堪。
谢情翻阅古籍，也只找到一句多眠少忧虑。
前世恍然一场大梦，可灵魂深处的隐痛，如何能让他少忧虑。
光影黯淡的梦中，季微星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骨架成长为男人特有的宽阔有型，可以全然将师尊单薄的身躯揽入怀里，犬齿咬住他的后颈，像狗一样舔他，喉间滚过呢喃笑意。
那是谢情被掠去魔界醒来后再一次见到叛逃师门的徒弟，在魔尊大人堆满金银珠玉的床榻上。
无暇辨别真实与梦境，谢情眸光骤冷，抬手一耳光甩偏季微星的脸：“混账！”
“师尊？您没事吧？”季微星担忧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伴随着清脆的敲门声将他从梦中抽离。
谢情眼尾湿红，薄怒未消，从榻上坐起身，任由乌发垂落肩头，遮住半截被夜色染指的雪白后颈。
抬手一挥，屋门朝外敞开。
他偏头，冷冷望向屋外的季微星，却又像是透过对方看到另外一个人，“滚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