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谢情自榻上坐起身,素白指尖挑开床幔,扫了眼炭盆里早已燃尽的银骨炭。
同样都是这样一盆炭,为何昨夜格外暖和?
但谢情如今早已懒得多想,神色懒怠更了衣后,便捧着那本种地秘籍推开了门。
“道长!”
见他出来,蓝月立马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道长,那个魔修脑子坏了!”
顺着鲛人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庭院中央,男人身形颀长手拿扫帚,哼着小曲,正在清扫落叶与灰尘。
谢情收回目光,淡淡道:“你砸坏的?”
“才不是!”蓝月压低声音,冷哼一声,“肯定是他昨夜三更半夜砸墙时,被砸了脑袋。”
谢情这才发觉,后边菜园旁的那堵墙是新砌的。
“附耳过来,”他道。
待蓝月乖乖将耳朵凑过来,谢情开口嘱咐了几句只有对方能听见的话。
“知道了么?”
蓝月点头,扭着尾巴走到季微星面前,“我们道长说了,你只需照料好灵茶,旁的事与你无关。”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道长收留了我,”季微星舔了舔虎牙,笑道,“我虽是魔修,但我师尊以前还在时,教过我做人须知恩图报。”
“师尊的话,我会听。”
蓝月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真听你师尊的话,那为何你师尊死了你就当魔修去了?”
“我们道长说了,魔修突然变脸必定有所图,你少耍心眼。”
“我不耍心眼,”季微星轻声道,“我也无所图,我的师尊已经给足了我教训,再也不敢了。”
说着,他忽而转头对向谢情的方向,叹了口气:“道长不信么?我一个孤苦伶仃的魔修,在外讨生活这些年日日被人追杀,如今被道长收留,我也该回头是岸了。”
“道长也是修道之人,应该不介意渡一只醒悟过来的魔修吧?”
一旁的蓝月与红雨瞪圆了眼睛。
好不要脸的魔修!
“你……你昨日可不是这样的!”蓝月反驳道。
“啊……昨日……可能是修墙时撞坏脑子了,之前的事有些想不起来了,”季微星苦恼地捂着脑袋,低喘一声,“头……好疼。”
然后一声闷响晕倒在地。
“……”
“道长……他他他,”蓝月结结巴巴道。
谢情缓步走上前,随手折了树枝,挑开季微星眼前的白绸。
被白绸遮挡的鬓边,一缕银白尤为刺目。
百年光阴,竟足以让一只魔也生出白发。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纵使今生的季微星再夺回这具身体,也回不去从前。
“把他拖回屋子里去,”谢情丢掉树枝,用帕子擦去指尖上沾染的细碎树皮,“待灵茶成熟,便让他离开。”
红雨拖着魔修往后院走。
“他不会不离开吧?”蓝月问。
“他会离开的,”谢情看了眼蓝月,“去水塘里将魂灯捞出来。”
“道长要把魂灯还他了?”蓝月连忙跃入水中,从水底捞起魂灯,欲伸手递给谢情,又愕然瞪大眼睛,“这魂灯怎么一出水就亮了?”
“他师尊不会真的还活着吧?”蓝月这些时日常常下山替谢情采买,自然知晓魂灯是仙门里用来确认门中弟子性命的宝贝。
“所以他会离开,”谢情道。
“也是,他估计得高兴坏了,马不停蹄去寻师尊,”蓝月点头如捣蒜。
谢情讥诮扯唇:“的确会马不停蹄去寻他的师尊,但未必会高兴。”
毕竟他这混账徒弟,可是前世今生都恨毒了他。
蓝月疑惑眨眼:“可是道长……我看他还挺伤心的,昨日他给菜园翻土时,还在思念他的师尊呢。”
“那不是思念,”谢情眼前浮起被迫附身在魂灯上的那一夜,冷声道,“是脏东西,是恨意无处宣泄。”
“道长听起来很讨厌他,但看他快死的时候,还是收留了他,”蓝月认真点头,“道长好,魔修坏。”
“我收留他,因他终究是……”谢情顿了顿,闭上眼,“罢了,这都不重要。”
他所重要的一切,都已随着剑尊的陨落葬在百年前的无念海里。
灵茶成熟须一月时间。
这一个月,谢情都未曾在季微星面前开口说过一句话,只让蓝月与红雨代为转述。
这样相逢不识,同在一个屋檐下,竟也勉强算得上岁月静好。
刚醒来时气势汹汹的逆徒不知何时褪了满身戾气,时刻念着要报玄天观收留之恩,就连替道长浣洗衣裳的活计都从蓝月那抢了过来。
与百年前在伏魔塔里面目狰狞的季微星相比,男人似乎变了许多,变得更像重生之前的乖徒,连对陌生人都温顺许多。
可那又如何。
等还了魂灯,季微星就该离开。
玄天观不会永远收留一个不相干的人。
夏末时天渐渐凉了,蓝月下山采买时,特意买了新的被褥与冬衣。
“道长,您穿这件定会好看的!”蓝月从包袱里摸出一件坠满宝石的法袍,往谢情身上比对,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格外兴奋,“像仙子一样。”
“拿走,”谢情拧眉,“华而不实,穿来何用?”
那法袍上的宝石金玉更是闪得人眼疼。
他目光移到那一筐白色鹅绒与貂皮上,“让你买衣裳,为何买这些?”
“哦,是那个魔修说他会缝衣裳,自已缝的衣裳会更暖和,所以我就……”蓝月心虚道,“道长,您怕冷,待这披风缝好,就不会冷了。”
“是他自愿的,我可没逼他。”
“这魔修虽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又会种地又会缝衣裳,道长若留下他……”
蓝月的话未说完,谢情淡声打断他:“的确比你有用。”
“……”蓝月瞪大眼睛。
“道长,我昨日瞧菜园子里的灵茶快熟了,这些日子我也偷偷学会种地了,过几天就让那魔修走好不好?”
谢情银眸微垂,冷冷睨着他:“可他比你有用。”
蓝月卷起尾巴跪在地上,心底终于浮起恐慌:“道长,我错了。”
而他面前的人分明唇色还是那般寡淡苍白,病恹恹的,眼神却冷透骨髓,居高临下,定人生死。
“我不需要一条不听话的鱼,更不会容许旁人来做我的主,”谢情抬手,接住鲛人眼中落下来的珍珠,“蓝月,你会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