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一言不发,坐回篱笆外的躺椅上,用帷帽盖住脸闭目养神。
两个时辰后,红雨走过来道:“道长,那个魔修说他把所有的种子都种好了,道长要去看看吗?”
谢情睁开眼,起身朝菜园走去。
绕过篱笆,抬眼望过去。
日光仍旧刺目,男人褪了上衣坐在菜园旁仰头喝水,衣袍随意挂在腰间,汗珠滚过喉结滴在土壤上,黑色魔纹从他腰下探出来,扭曲地往上爬过每一寸伤疤与鼓囊的肌肉,然后没入心口。
季微星放下水壶,散漫开口,“等灵茶成熟时,魂灯记得还我。”
说罢,他起身绕过谢情走出菜园,独自去了后院那间闲置的屋子里。
“道长,他种的地,真的比我和红雨好,”蓝月不情不愿蹲下身,捏着树枝去戳尾巴边上的土堆。
“他不是魔修么?魔修又不需要灵茶来助修行,为何会种地?还种得怪好的。”
当然是因为,前世十恶不赦的魔尊季微星就在魔宫后面种了三百亩灵茶,每一株都亲力亲为,如今再来种这三分地,不过顺手的事。
前世有魔修问过季微星为何如此,谢情当时就在内殿,隔着屏风听得一字不落。
季微星说:“当然是让本座的好师尊活久一点,否则没使完的报复手段如何让他统统都尝一遍呢?”
魔修下属连忙夸:“尊上英明。”
如今谢情已不在意季微星到底恨不恨他,有多恨他,他唯独在意的,不过是一个月后灵茶能否养大。
两只小鲛人比他还担心灵茶活不成,于是每日卯时一到,便去后院唤那位魔修出来照料灵茶。
那魔修脾气不好,带着满身怨气照料完灵气,便会使些幻术让鲛人出丑。
“呜……道长,他踩我尾巴……”蓝月委屈巴巴抱着尾巴往谢情怀里拱。
谢情坐在窗边,垂眸拨动炭盆里的炭,“炭快用完了,明日去山下取些。”
“道长……”蓝月低下脑袋,“等灵茶熟了,就把魂灯还给他,让他快些走吧。”
“魔修真的太讨厌了,这些日子,道长都不怎么说话了,都是因为他。”
其余的缘由蓝月不敢说。
他觉得这个魔修太有用了,一个能顶他与红雨两个,若是长久下去被道长发现,他们岂不是要被赶走了?
“魂灯不能给他,”沉默片刻,谢情开口。
蓝月茫然睁大眼睛,趴在他膝前:“为何不能给?”
谢情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蓝月便知,道长不会解释了,老实低下脑袋不再多言。
等夜深了,蓝月离开屋子,揣着不安的心回到小水塘。
“蓝月,你怎么了?”红雨坐在岸边用尾巴泼水。
“那个魔那么可怕……”蓝月担忧地叹了口气,“道长不想把魂灯给他,被他报复了怎么办?”
“道长身体不好,祭司大人说魔纹越多的魔越厉害,那个魔修身上全是魔纹,又凶又爱欺负人,届时若是发起疯来,道长怎么受得了他的报复?”
后院墙边,季微星倏然停住脚步。
百年时间足够他完全魔化这具身体,重回前世修为,只要凝神刻意放出神识,又怎么会听不见深夜里两只蠢鱼的说话声。
两只鲛人还在窃窃私语。
“这件事你可别说了,小心被那个魔修听见了。”
“嗯嗯,我们得替道长保密,等那个魔修种的灵茶熟了,再弄个假的魂灯打发了他,反正他是个瞎子又瞧不见。”
“……”
季微星唇角缓缓勾起,右手掌心贴在墙上,咬着牙根低低笑了一声。
好啊。
好得很。
他竟然被一个废物哑巴和两条鱼耍了。
魔纹从他衣领里爬出来,盖住半张脸。季微星的脸微微抽动,呼吸逐渐粗重,唇边咧开的弧度染上癫狂意味。
都去死,都去死!死去地府给他的师尊赔罪!
师尊会生气吗?肯定会,若是能生气来梦里教训他一顿就更好了。
白绸能遮住他的眼,却再难遮住那股锋利阴冷的杀意。
掌心下的墙承受不住他的魔气,四分五裂,轰然倒塌。
这动静不小,立马将那两条鱼都引了过来。
“墙怎么倒了?!”
季微星瞬间收敛住所有情绪,毫不愧疚摊开双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懒散姿态,“哦,不小心碰了它一下就倒了,要怪就怪这墙太没用咯。”
“你……分明就是你弄倒的,”蓝月瞥了眼主屋,不高兴道,“道长本就睡不安稳,会被吵醒的。”
“哈,”季微星轻嗤一声,抬脚踹开面前的碎石,懒洋洋道,“那又如何?”
“给你们种地不过是交易,真把我当你们那哑巴道长的狗了?”
“吵醒就吵醒了,你们道长一个大男人这么娇气,把自已当宝宝不成?”
季微星嬉皮笑脸嘲讽完,双手抱臂转身就走,并未捅破方才偷听来的话。
师尊的魂灯在这群人手里,他不可轻举妄动。
但等深夜死寂来临,季微星便离魂从后院飘到前院,站在了那间早已熄了灯的屋子前。
离魂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
神魂一旦离开身体,便意味将自已的身体毫无防备摆在那里,这些年季微星宁愿瞎着眼也不会冒着离魂的风险去看什么东西。
但师尊的魂灯不容有失,什么风险都不重要。
他悄无声息穿墙而过,久违的清明双目扫过昏暗的屋内陈设,没有见到魂灯,冷着脸朝内室走去。
榻边床幔垂落,隐约可以瞧见那人身着雪白中衣,身姿清瘦,裹在被子里沉睡。
只是气息虚弱不太安稳,也不知是不是被方才屋外的动静打搅了。
季微星嗤笑一声,暗想这哑巴这般病恹恹的不如早死了好,顺手挑开那碍事的床幔。
“……”男人呼吸停滞,愣愣望着榻上的人。
那人乌发雪衣,面容冷白如旧,细眉微微拧起,即便在梦里都无法舒展,唇色比从前还要寡淡苍白。
这样的情形,这个人,这些年只在他梦中出现过。
季微星缓慢地眨了眨眼,俯身凑近,目光反复在那张脸上扫过,才确定这不是自已的梦。
伸手捧着那张脸,指尖下触感温凉,却很真实。
他盯着榻上的人,眼眶猩红如血,万种情绪自喉间滚过一遭,只化作一句:
“师尊……”
“找到你了。”
若有人此刻站在榻边,便会发觉浅绿色床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挑开,床榻边微微压下一块,然后这凹陷的地方从床边渐渐挪到了床里头,死死贴在谢情身旁。
直到天明,床榻上无故凹陷下去的地方方才恢复原样。
清晨,蓝月从小水塘里醒来,心里想着那块倒塌的墙,心怀不满去喊那后院的魔修去照料灵茶,却发觉那面墙竟然被人连夜修葺好了!
蓝月没在屋子里瞧见魔修的身影,走回菜园,赫然发觉那个魔修竟醒得比他还要早,一改往日狂乱的发型,脑后束起蓬松柔顺的马尾,甚至还换了身勾勒身形的新衣裳。
就这样拎着水桶,唇角愉悦勾起,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给园子里的灵茶浇水。
蓝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
这个魔修他……他浇水把脑子浇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