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找到苗寨的时候,距离沈覆卿被带走,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
一向信奉以德服人的小裴大人,这次甚至都没等苗寨里的人询问来意,便毫不犹豫地命令从京都带来的钦差卫队强攻。
苗寨的匪寇虽然占尽天时地利,但是在训练有素的钦差卫队面前,犹如一盘散沙。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裴霁就已经闯进了地牢。
守在此处的匪寇没防备有人闯入,一时怔愣,等再回过神来,人就已经躺在了地上。
一剑封喉,死不瞑目。
裴霁冷眼俯视这两个匪寇,半晌,俯下身,用他们的衣裳擦干净了剑上的血。
他的动作很轻,但是地牢不大,还是惊到了守在更里面的匪寇。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裴霁身后的钦差卫队长眉头紧皱,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佩刀。
“大人,动手吗?”他低声询问。
裴霁看着不远处晃动的人影,眉梢眼角挂上带着森然的笑意,启唇道:“杀干净。”
话音落地,卫队长已经带着钦差卫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裴霁跟在他们身后,缓步走向地牢尽头。
他的脚下是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匪寇,鲜红的血蜿蜒着,像蛇一样散发着黏腻的阴冷。
裴霁小心地拎起白色的衣摆,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上了血迹。
看着白衣上面开出的红梅,他眉心微蹙,抬手挥退正在拼杀的钦差卫队。
看着满眼惊惧的匪寇,裴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原本不想再动手的,因为你们的血太脏了,可是我等不及要见他,所以,只能送你们快点去死了。”
话音落地,众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剩余的匪寇就已经倒地不起。
鲜血喷涌而出,却被他轻巧地避开,没再沾到半点多余的污浊。
卫队长看着裴霁的背影,除了钦佩之外,心底也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怀疑。
人人都说小裴大人是二品高手,一柄长剑翩若惊鸿,可是三息之内杀尽数十匪寇,真的是二品应有的能力吗?
若他不止二品,那可就犯了欺君之罪。
裴霁没工夫管他的自我纠结,俯身用死去匪寇的衣裳擦干净长剑之后,便直奔地牢尽头。
离得近了,他已经能够听到里面的声音。
晃动的水声,淫靡的笑声,还有他朝思暮想的,沈覆卿的喘息声。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自沈覆卿于凤凰台自刎算起,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三十二春。
年年春花次第放,岁岁不见旧时人。
裴霁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推开了水牢陈旧的门。
映入眼帘的,就是被生了锈的锁链吊在水中的沈覆卿。
苍白的面色,散乱的鬓发,还有如游丝一般微弱的呼吸声,让裴霁再次幻视他们的最后一面。
“卿卿……”他不自觉地唤一声。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湮灭在蜡烛燃烧的噼啪声中。
可是就是这样轻的一声唤,却让意识有些模糊的沈覆卿骤然回神。
他强撑着抬起头,半眯着眼,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裴霁的样子。
“小裴大人,你来的好慢。”
他只是随口搭了话,却不想引得裴霁发了疯。
他没管还在一旁兢兢业业演着土匪头子的焦五斗,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沈覆卿面前,在他难得一见的错愕神情中,持剑斩断了束缚住他的锁链,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水牢的污秽,遮不住芙蓉香。
直到这香气溢满鼻尖,裴霁才堪堪恢复两分神智。
三十二年后,他终于抱到了从不入他梦的亡妻。
是的,亡妻。
他那没拜过天地,没入过洞房,甚至到死都没能互通心意的亡妻。
“卿卿,别来无恙。”他笑着问候,问的是死在三十二年前的沈覆卿。
“别来无恙,小裴大人。”沈覆卿也笑着回应,回的是才刚几个时辰未见的裴霁。
莫名其妙的寒暄结束,裴霁获得了重生一世的实感。
可也就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寒暄,让沈覆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之前的裴霁,年少成名,光风霁月,满身都是令人嫉羡的少年意气。
眼前的裴霁,虽然容貌依然青涩,可眼底已经爬满了历经世事的风霜,雾蒙蒙的,是他无论如何也掩藏不起来的往事。
至高的权势才能堆积出名利场上的浮云,裴霁的瞳孔中,溪云初起,山雨欲来,昭示着他似乎已经掌控过滔天权势。
短短几个时辰,他竟然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果然是天上仙人坠入凡尘吗?
沈覆卿将疑惑压在心底,面上挂出温煦的笑,显得那张苍白的美人面更加惹人怜。
“小裴大人不是总说断袖之癖不可取吗?怎么今日对我搂搂抱抱?”
他故意把话往风月靠,以为裴霁必定避之不及。
可没想到,裴霁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他紧紧抱住沈覆卿,把头埋在他湿漉漉的发间,像一只小狗一样嗅了又嗅,半晌,才仿若呓语一般喟叹一声。
“风吹梅蕊闹,雨细芙蓉香,谁能拒绝和殿下亲近呢?您就当我从前太装,以后不会犯蠢了。”
“裴郎天纵英才,何时做过蠢事呢?”沈覆卿打趣一句,不着痕迹地拉开和裴霁的距离。
“殿下叫的真好听,以后也这样叫吧。”裴霁笑着回应一句,紧跟着又黏了上去。
一个暗里试探,一个明里调戏,完全鸡同鸭讲的两个人,竟然还达成了诡异的和谐。
可怜被当做工具人晾在一边的焦五斗,此刻是出声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好在虽然裴霁发疯,但是沈覆卿是清醒的。
眼看推不开人,索性就这样被他抱着。
“小裴大人,疯够了就想想办法,好歹先带我出了水牢。”
“方才不是还叫我裴郎吗?怎么又变成小裴大人了?殿下,我想和您亲近一点。”
少年人的声线已经称得上清越,但是仍旧夹杂着一丝幼态的黏腻。
沈覆卿原是不喜欢旁人撒娇卖痴的,可是裴霁实在生了一副好皮相。
那双瑞凤眼,将三千风流尽数揉碎其中,叫人不自觉地耽溺其中,舍不得脱身。
沈覆卿看着他几乎算得上矫揉造作的姿态,半晌,蓦地展颜一笑。
秋水澄明,芙蓉花开,一瞬间就迷的裴霁晃了神。
沈覆卿在他怔愣之时,抬手抚上了他的眉眼,轻声道:“裴霁,你在装什么乖?”
他的语气是温柔的,可是尾音却带上了几分凉津津的湿意。
这才是裴霁熟悉的沈覆卿,一条白玉为堂金做马的美人蛇。
他愿意和你演戏,不代表他看不穿你。
裴霁把脸凑到他手心,用近乎讨好的姿势蹭了蹭,“别生气嘛!殿下既不愿意叫我裴郎,那就不叫,只是连名带姓的称呼太生分了,不如殿下唤我的字吧?”
这回晃神的人变成了沈覆卿。
他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在皇帝面前都不假辞色的裴霁,居然能如此放低姿态。
而且,只是一个称呼,真的值得他这样在意吗?
罢了,若是一个称呼就能哄得裴霁向他靠拢,那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小裴大人撒娇也不考虑一下实际情况,你如今才十八岁,离着及冠还有两年,哪里来的字?”
“不敢欺瞒殿下,前几日梦中得见一仙人,他说我一生只负溪山债,不见春色满楼台,便赐我春庭二字。”
假的。
哪里有什么仙人赐字?不过是前世沈覆卿赠给他的字,被他沿用而已。
为了能够亲近心尖月,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覆卿可不知道他是胡编乱造,闻言,竟真信了仙人赐字的鬼话。
“多情只有春庭月,尤为离人照落花,春庭二字极好,你倒是真有仙缘。”
“殿下既觉得好,那以后就都这样叫我吧!”
“春庭,现在可以想想怎么出去了吗?”
温柔又无奈的一声春庭,引得裴霁险些落下泪来。
他迅速低头掩饰,才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三十二年,春秋轮转,他终于又从裴霁,成了沈覆卿的裴春庭。
他收拾好纷乱的心绪,再抬眸,又伪装成了世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小裴大人。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逼人的刀光剑影。
“我比不得殿下聪慧,能想出来的脱身之法,只有把挡路的人都杀干净。”
他果然不对劲。
沈覆卿笃定地想。
裴霁此人,出身清流,礼义廉耻这四个字几乎刻进骨子里。
即便是身陷绝境,他想的也只会是如何在不伤及人命的前提下脱身,绝不可能说出把挡路的人杀干净这种话。
人会在一夕之间有如此大的改变吗?
沈覆卿不知道,所以他对裴霁的防备,在此刻攀上了顶峰。
“春庭,挡路的也有无辜人,你真舍得将他们诛杀殆尽吗?”
“既然挡了殿下的路,就没有无辜人。”
这话听着很好听,可是从裴霁口中说出,根本没有半点信服度。
但是沈覆卿不仅没有戳穿他这番在他看来堪称拙劣的讨好,还对应着演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喜。
他抬手攀住裴霁,凑到他耳边,悄声开口:“既然春庭愿意做刀,那我却之不恭。”
他的演技天衣无缝,但是眼前的裴霁早就已经在经年的回忆折磨中,琢磨透了他的音容笑貌。
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就能看穿。
但是没关系,只要人在他怀里,他就可以陪他演下去。
裴霁将沈覆卿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向牢门。
迈出去的前一刻,他的袖口忽然被扯了一下。
裴霁垂眸,正撞进沈覆卿含笑的瞳孔中。
“春庭,你不是说要杀干净吗?怎么放过了他?”他抬手指向焦五斗。
后者愣了愣,下意识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他扫过来的眼风中把话咽了回去。
裴霁看不见他们的眉眼官司,但是他足够了解沈覆卿。
装模作样,假意天真。
像一条将尖利的毒牙隐藏在美艳皮囊下的美人蛇,可恨又可爱。
裴霁俯身凑到沈覆卿耳边,笑着开口:“殿下,我若是杀了你的人,你要和我闹脾气的。”
话音落地,沈覆卿的瞳孔便因为惊诧而瞬间放大。
他猝然抬眸,正撞进裴霁满是纵容的笑眼中。
他知道了?
沈覆卿下意识地攥紧了裴霁的衣襟,深呼吸几次,才堪堪压住激荡的心绪。
感受到怀中人一瞬间绷紧的身体,裴霁的心软的不成样子。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喜怒还能稍微形于色的沈覆卿。
“殿下,别怕。”他低下头,安抚性地蹭了蹭怀中人的鼻尖,“被我知道他是你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同他一样,也是你的人。”
“我的人?”沈覆卿闻言,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裴春庭,想要做我的人,首先要对我俯首称臣,你的膝盖,弯的下去吗?”
“想要成为殿下的人,还真不容易。”裴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然后小心地将沈覆卿放下来,在他不解的神情中,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他跪的实诚,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让沈覆卿不自觉地眉头紧蹙。
本能驱使他想要将裴霁扶起,可伸出去的手,却被跪在地上的人握住。
裴霁仰着头,一字一句地开口:“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天无二日,所以他追星逐月。
国无二君,所以他要保着沈覆卿改朝换代。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却被他说的当做表忠心的誓言。
沈覆卿从来没想过,疯癫和荒唐会被他用来形容裴霁。
“裴春庭,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至尊之位了?”
“殿下不想要吗?”
“不想。”
“那好吧,那您就当我胡说八道。”
他是认真的。
沈覆卿笃行地想。
不是试探,没有阴谋,裴霁是真的想要助他上位。
“想要就能有吗?”沈覆卿认真地问道。
“想要就能有。”裴霁也认真地回答。
他的姿态足够散漫,好像谋朝篡位这件事对他来说,同稚子过家家没什么分别。
沈覆卿不自觉地轻笑一声:“裴春庭,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意思呢?”
“还有更有意思的,我带殿下去看看?”裴霁半哄半骗地提议。
“是吗?”沈覆卿提起了几分兴致,“那你带我去看看吧。”
他懒散地张开手,半眯着眼,看向裴霁。
后者会意地直起身,笑着把人抱了起来,缓步踏出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