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吗?
沈覆卿觉得不会。
可是眼前出现的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让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两个裴霁。
只是一个看起来像没断奶的狼崽,自以为凶狠地露着乳牙,其实毫无杀伤力。
另一个是已经见过血的孤狼,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锋利的獠牙就藏在笑面之下。
沈覆卿靠在软榻上,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问道:“打架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谁是抱我回来的那个?”
闻言,狼崽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被孤狼一把拽住。
“不如殿下猜猜,谁是你的裴春庭?”
他笑着望向沈覆卿,眼底却是令人心惊的寒。
答案显而易见,沈覆卿当然知道哪个是裴春庭。
可是,他在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指向狼崽,笑道:“我猜,他是。”
“真遗憾,殿下答错了。”孤狼扯出一抹笑,眼底阴云密布。
他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从来没有过的一丝寒意爬上脊背,沈覆卿不自觉地收敛几分笑。
他只是想逗一逗狼崽,却没想到险些逼疯孤狼。
疯了的狼是难以控制的,单看地牢外洗不净的血就知道。
“春庭,冷静一点,我只是开个玩笑。”
“是吗?”裴春庭扯出一抹轻飘飘的笑,“但是我还是想让殿下知道,有些问题,一旦回答错了,就要受到惩罚。”
话音落地,还没等沈覆卿有所反应,他就已经欺身压了上去。
拒霜花香一瞬间溢满鼻腔,这是他在梦里也没敢幻想过的场景。
他抬手覆上沈覆卿的眼睛,感受着他的睫毛在掌心扫过,细微的痒意勾的他心尖发颤。
被遮住视线的滋味很不好受,沈覆卿的呼吸不自觉地加重。
他想挣脱束缚,却无济于事。
“裴春庭,你是要以下犯上吗?”
“这怎么能是以下犯上呢?”裴春庭哼笑一声,“这分明是在和殿下调情啊。”
破空之声在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后呼啸而至,西风的刀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奔他的面门。
沈覆卿知道西风的本事,虽然没想凭借这一刀让眼前这头尊卑不分的孤狼伤筋动骨,但是多少能给他一点教训。
只是沈覆卿没想到,西风使出全力的一击,会被裴春庭如此轻易的化解。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就准确地用两指夹住了快如鬼魅的刀。
二品和三品的差距,能如此之大吗?
沈覆卿不习武,所以他不知道。
但是西风通过这一击,可以确定裴春庭绝对不止二品。
和他有相同判断的,还有抱臂站在一旁的狼崽。
连他这个真正的二品都没能在裴春庭手上走上三招,遑论是还在停留在三品的西风。
不过,比起武功,他更关注的是裴春庭对待沈覆卿的态度。
他看得出来,裴春庭想要把自已摆在下位,可是举手投足间,本能地呈现出上位者的姿态。
小心又矛盾,让人看得牙酸。
“裴春庭,你能不能不要顶着我这张脸,对着一个男人大献殷勤,我看着恶心。”狼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神情满是厌恶。
沈覆卿闻言,越过裴春庭,瞥了他一眼。
还没等看清,下巴就已经被掐住。
被迫仰头的沈覆卿,撞进了裴春庭似乎燃着火的瞳孔。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是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
“殿下,和我调情的时候,别去关注别的蠢货,我会生气的。”
“你骂谁是蠢货?”狼崽气急败坏地开口,“我还没说你呢!你说你断袖就断袖,找个清清白白的不好吗?非要找一条恶贯满盈的毒蛇,要是被太爷爷知道了,非得打断你的腿!”
恶贯满盈?
沈覆卿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狼崽说的是他。
别说,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着面骂,感觉挺新奇。
他不在乎这个堪称恶劣的形容词,可是裴春庭忍不了。
他劈手夺过西风手里的刀,只一招就削掉了狼崽的一缕发丝。
刀锋直指咽喉,裴春庭平静地开口:“裴霁,再让我听见你口出狂言,我就先打断你的腿。”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如此明显的杀意,必定会选择退让。
可是裴霁少年意气,自入世以来,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向任何人服过软。
面对威胁,他反倒更加硬气。
眼看两个人剑拔弩张,只差一步就要大打出手,沈覆卿忽然将手搭上了裴春庭的肩膀。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声开口:“春庭,你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说殿下的坏话,哪怕是我自已也不行。”裴春庭认真地说道。
“你觉得这是坏话吗?”沈覆卿颇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我倒觉得他这是在夸我聪明,毕竟不是谁都能做成所有恶事,这世上多的是想作恶却做不明白的,所以恶贯满盈这个词,应该算是对我最高的评价。”
话音落地,裴春庭周身的杀意便褪去一半。
只是,他还没放下手中的刀。
“殿下果真这么认为?”
“当然。”沈覆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毕生所求,就是当一个稳坐高台的恶人。”
“既如此,那就算他这次会说话。”裴春庭放下刀,随手丢还给西风。
后者收刀入鞘,在沈覆卿和裴春庭之间来回看了几遍,随后默默站到了两人身后。
他能看出来,裴春庭比他更在乎主子的安危。
死亡的威胁消失,裴霁也悄悄放松下来。
他知道,是沈覆卿救了他。
平心而论,他原先是很喜欢沈覆卿的。
初入京都的莽撞少年,于万花丛中窥见那朵开得正好的芙蓉花,只一瞬间便乱了心跳。
他们志趣相投,曾夜宿观星台,看天上二十八星宿,论地上几千年春夏秋冬。
他以为名花倾国两相欢,不料却是明月照沟渠。
沈覆卿的雅兴下埋葬的,是不知多少具无名骨。
裴霁与他谈天说地的时候,他想的是如何将他收入麾下,连带着把裴家也拉到他的船上。
他不明白,明明沈覆卿已经是唯一的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还要用无数人命去搏那个已经有人坐了的位子,难道他的野心,只有当了天子才能满足?
皓月蒙尘的遗恨已经让他心绪激荡,沈覆卿和裴春庭之间的暧昧丛生,更让他觉得不爽。
“殿下,容我说一句,即便是他生了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裴家也只会站在我身后,你若是想通过他来获取裴家的助力,那将会是白费功夫。”
所以,赶紧和他分开。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这样扭曲又矛盾的心思,裴春庭比他多尝了三十二年。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这三十二年里,他时常对月抚琴,在清辉之下一遍一遍地骂着从前愚蠢的自已。
“殿下别听他的,我自有办法让裴家与我一样,成为殿下的助力。”
“说得轻巧。”裴霁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现在都不能与我一同出现在人前,谈何带领裴家成为他的助力?”
“我的确不能和你一起出现在人前,但是,我有能力让这个世上只有我这一张脸。”
话音落地,长剑出鞘。
寒光映面,杀气凛然。
剑锋稳稳地停在距离裴霁的咽喉处,再往前进一寸,便能让他血溅当场。
裴霁知道,裴春庭是真的想杀他。
但是他也知道,他不能杀他。
裴霁毫无惧意地盯着裴春庭,抬手握上他的软剑,语带挑衅:“你要是敢,那就动手。”
有恃无恐?
沈覆卿觉得有趣。
他想知道,裴霁凭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裴春庭很清楚。
“你是想说,如果我杀了你,那么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是吗?”
“真品存在的时候,赝品才能被称之为赝品,可若是真品消失了,那么赝品也就没有存在的资格了。”
“有道理。”裴春庭点了点头,“但是你怎么确定,我是赝品呢?”
“很简单啊。”裴霁轻笑一声,抬手拨开软剑,凑近裴春庭,“因为只有赝品,才会有许多瑕疵需要修补。”
因为是同一个人,所以裴霁能看穿裴春庭掩藏在游刃有余之下的惶然。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隔着一把长剑,沉默地对峙。
沈覆卿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刻钟后,却也失了兴趣。
他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裴春庭身后,想了想,抬手环抱住他的腰。
拒霜花的气味溢满周身,裴春庭不自觉地带出几分笑。
他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转过身,将沈覆卿的手牢牢地扣住。
“殿下若要投怀送抱,记得下次到我的正面来。”
沈覆卿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心脏的搏动,轻声开口:“没有下一次了,且行且珍惜吧,春庭。”
“真的吗?”裴春庭轻笑一声,将他揽的更紧一些,“那我可得一次抱个够本,省得往后朝思暮想,不然殿下再发发慈悲,赏我个吻,这样短时间内我就不惦记了。”
他倒是真敢说。
沈覆卿险些被他气笑。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你的脸皮就比小裴大人厚呢?”
“殿下,别随便拿我和别人比较,我会当真的。”
“看来不止脸皮厚,心眼还小。”沈覆卿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骂一句。
逗弄宠物一般的态度,裴春庭不仅并不觉得冒犯,还主动把脸往他手心凑了凑。
裴霁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得他像是志怪书中被妖物迷了心智的樵夫,体力值点满之后,浑身上下就凑不出一点脑子了。
他选择性地忽略心底的那抹嫉羡,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殿下与他调情之余,可别忘了今日戌时一刻,苗疆太守要在满庭芳宴请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