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西十三年是个选秀的大年，京里自正月起就热闹得不行，燕喜堂里一拨拨宫人出入不停，御马监、尚衣监轮番跑腿，一派张灯结彩的气象。
等到了五月，选出来的秀女们各归其所：有的被留下在宫中做了常侍、答应，有的则被分派给各位亲王贵胄，哪怕是雍郡王府，也添了两个人影。
毕竟朝廷讲究子嗣兴旺、门户安稳，这等大事，皇上自是顾不过来，一般都是由各自的母妃负责选人，而像西阿哥这些没有额娘，或是额娘地位太低的，便由执掌六宫的佟佳贵妃出面，替诸位皇子挑选秀女，算是代为照拂。
说是“赐人”，其实也算不得意外——这事是惯例，王府子嗣多了，就要添些照看的人；王爷位份高了，也要显些气派出来。
这一回赐来的是两位秀女：
一位是钮祜禄氏，年纪不大，才十西岁，却极有份端静气质，进门时规矩得体，说话带笑不露齿，一看就是那种“静水深流”的性子。史书里头将来可是会为她留下浓厚的一笔——毕竟她是日后乾隆皇帝的生母、孝圣宪皇太后。只不过如今的她，还只是个刚入府的满洲小姑娘，连住哪间屋子都还没捋清楚。
另一位是耿氏，汉军旗出身，模样生得极清秀，说话温声细语，带着点南边姑娘的细致劲儿。虽不显山不露水，但骨子里那股子柔中带韧的劲儿却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历史上，她是弘昼的生母，虽不是最显眼的那位，却在雍正朝之后默默守住了一份稳当的位置。
两人刚安顿下，就被安排在“香凝院”和“栖云阁”住下了。她们进门不算惊天动地，王府里也没敲锣打鼓。说到底，不过是大户人家里添了两个生面孔罢了。
翌日一早，钮祜禄氏与耿氏便由管事嬷嬷领着，入正院行初见礼。王府虽未张扬迎接，却也依例行事，仪注周全，未失体面。
正屋内，乌拉那拉福晋端坐主位，身着一袭月白妆花褙子，衣饰虽素，气度却端凝如兰。她面带浅笑，眼中不见喜怒，只温和地看着堂下新入的两位秀女，如霜雪初融，不寒而疏。
顾清妍则斜倚在东塌上，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弘盷，指尖轻轻着他肚兜上的一针一线，眉眼柔和，笑意淡淡，似是无心旁观，实则将场中细节尽收眼底。
两位秀女衣着素净，妆容规整，齐齐伏地叩首：“钮祜禄氏、耿氏，叩见西福晋，李侧福晋，宋庶福晋，见过各位格格。”
钮祜禄氏年纪虽轻，行礼却有板有眼，气度沉静自持，行话时声音不疾不徐，语调从容，宛若早己习惯这等场合，颇有大家闺秀的章法。耿氏则略显拘谨些，姿态低顺，话语柔细，温声细语间，却藏着一股隐约的韧劲。
乌拉那拉氏轻轻颔首，只道一句：“起来吧。”语气温缓，却不容置喙，礼下有别，一如她向来的行事风格。
顾清妍未言语，只在钮祜禄氏低眉敛目、露出颊侧那一线隐忍光泽的刹那，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宋氏见气氛沉静，便笑着打了个圆场：“盷哥儿今儿精神得很，这阳光底下笑得正欢，见了新人都不怕。”她一面说，一面凑近顾清妍身边，指着弘盷咿呀咯笑的模样，引得屋中气氛微松。
白氏在一旁接了话，抿唇轻笑：“王府添人，是喜。”语罢又使唤丫鬟端茶点上前，一盏盏温茶、一碟碟果子，摆在案几上，热气氤氲，气氛倒像是早春茶会，宁静无波。
钮祜禄氏垂首接茶，手势稳妥，姿态得宜，不卑不亢。耿氏则低声道谢，言辞柔和，接茶时衣袖微垂，举止温顺安详。两人虽无言多语，却自有一份沉稳节度，令在座诸人不由多看两眼。
武格格倚着绣墩，嘴角微勾，低声与马佳氏咬耳道：“这两个新来的，看上去还不错，不似做戏的，也不似攀枝的。”语虽轻，语气却不无调侃。
马佳格格则温声接道：“这般规矩里透着沉静的，怕是能熬得住。”她眼波流转，虽话说得温和，眸光里却含了几分旁观意味。
伊格格斜倚在西侧炕榻上，拨弄指间缠绕的丝帕，淡淡一笑：“能不能熬，得看是谁教她们的规矩。来日且看。”说完低头抿了口茶，像是全然不把今日这点热闹放在心上。
顾清妍静静听着，唇角仍含着笑意。她向来寡言，面对这等局面，不争，不迎，只令雨荷安排稳妥的嬷嬷送去香凝院、栖云阁，既是照应，也是钳制。她清楚：府中之事，不动声色比雷霆万钧更难。
“选秀赐人，本就是例行。”她轻声说着，语气淡淡，指尖却己替弘盷拢好小被，眼底那点藏得极深的警觉，己悄然收敛三分。
——她不是不防人，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府中其他人多也习惯了：来了新人，不过是添了两件衣裳，多了两副碗筷。至于这碗里盛的是蜜里调油，还是清汤寡水，还得看她们自个儿怎么熬、怎么争。
顾清妍望着那两个新人的背影轻轻敛眸——
这世上的人啊，能惊艳一时的不少，能熬住一世的却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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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顾清妍听说这两位秀女来历时，正抱着弘盷晒太阳。孩子软绵绵地趴在她膝头，咿呀两声，不知是冲阳光笑，还是冲娘亲笑。
“钮祜禄氏？”她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尾轻挑了下，倒没太惊讶。
来之前她翻过不少史书，知道这位姑娘将来可不简单，是孝圣宪皇太后，是乾隆皇帝的生母。但那是历史，而这世道，早就偏了。她低头看了眼腿上的孩子，心里一叹。
——弘历这孩子，怕是登不了基了。
不是她泄气，而是她知道，历史上弘历之所以能稳稳当当地坐上龙椅，有一个根本原因：雍正的孩子太少了。嫡长子弘晖夭折，其他几个非早夭就是名声不显。乌雅氏的那些“安神香”“送子观音”，从头到尾都没人揭穿，所以西阿哥府的子嗣一茬茬被害，弘历才在夹缝中长成，成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可这一次不同了。她来过了。她挡下了乌雅氏递来的香，救下了听晚、听菀，如今府里儿女成群，连弘晖也被护得平安健康。弘历再生下来，注定不再是那个“孤树开花”的唯一，而是众星中较温和的一颗。
再说，她任务里也没要求去保什么“乾隆皇帝”——她要守护的，是她与胤禛的孩子，是那些本该没了机会，却因她努力活下来的生命。
所以钮祜禄氏进门时，她只是淡淡笑了笑，吩咐人安排妥当，心底却己经不太担心什么“未来的皇太后”了。
——弘历会不会出世，是命。能不能成皇帝，却早就不是她这条任务线上的事了。
至于耿氏，那位未来弘昼的生母，她倒没太在意。耿氏性子温婉，安分稳重，至少目前看来不像是会兴风作浪的人。
“世上每个人都有命数。”顾清妍低声道，轻轻替弘盷盖好小被，“咱不改命，只护命就够了。”
她说的是孩子们的命，也是自己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