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康熙西十九年十月十五,三斋动工。听晚定下梁木色调,采用南檀灰色瓦面,以显稳重;听菀定墙漆为豆青浅纹,说是“哥哥活泼,院子也该灵动些”。
清妍闻之,轻抚弘历的小脸笑道:“你哥哥若真住进去了,怕是三天之内能把瓦片掀翻。”
听晚忙说:“娘莫笑我,我请了匠人加固椽梁,保他掀不动。”
听菀嘻嘻笑:“你还不如叫他别翻墙了。”
院中笑声不断。
而那三座尚未起梁的新院落,在晨雾中静静地立着——修正、砺志、居仁三斋,似乎在等待一群孩子,慢慢长大,走进来。
斋院初建之事一经下令,虽非大役,却牵扯人力、料材、预算甚多。乌拉那拉氏口谕分派听晚、听菀主理,内外虽皆照办,底下人却未尽真服。
“两个小姑娘,奶味儿都没退,还要指挥我们这些人干活?”有管工低声咕哝。
“她们不过是做做样子,后头还不是福晋在看?”有老嬷嬷笑,语中三分不以为意、七分等着她们出错。
消息传入听晚耳中时,她正坐在花厅核对木料数量。雨荷低声劝道:“主子,院里这些人,惯会挑软的捏,您不必放心上。”
听晚却未动声色,只合起账本道:“不服就让他们看着。做得不清楚,就得再来一次,看几次,他们也就信了。”
果然第二日,她亲自去料房验料,提出两批红松角料尺寸与册上不符,要求管事三日内补回。对方脸色一变,支支吾吾不肯应承。
听晚看他不动,竟微一施礼,低声道:“若三日内不补,我也只好按府规报上去了。到时候耽误斋工,问责的不是我,是你。”
一句话说得不重,却带着分寸与火候,叫那管事满脸僵色,只得拱手应下。
雨荷在旁暗暗点头。
而另一边,听菀可没这么顺利。
她好性子,好说话,众人原以为可轻慢她几分,不曾想她虽嘴上笑,心里却门清。
有一日工棚搭歪,她笑吟吟说:“这棚歪得很,若哪天砸着你们家孙子,你们还干不干了?”
众工匠哑口无言。她却亲自让人拆了重搭,还拉着乌拉那拉氏旧日贴身嬷嬷去巡工,数次下地丈尺、点砖、擦漆,忙得泥点子都溅到衣角。
“姑娘,这都不该您下地的事。”老嬷嬷心疼地劝她。
“这斋是弟弟要住一辈子的。”听菀笑道,“一砖一瓦,都不能含糊。”
她虽年仅十一,行事却渐有章法。午后闲时,常对着纸图小声自语,嘴里念着:“大梁用红松,门窗定黑檀,窗花挑三瓣楠纹,太艳了怕不稳重……”
几次三番,连跟工的管事都忍不住悄声对人说:“这位十一岁的姑娘,比些当家的都细。”
而这些话,慢慢传回正院。
乌拉那拉氏听了,只淡淡一笑:“人心这东西,靠的是一步步撑出来的。她们两个,迈过这关,将来才真立得住。”
清妍那日来探,说起此事,只轻轻道一句:“姑娘们该吃点人情的苦,不然以后碰上更大的,就真撑不起了。”
雨荷却红着眼眶笑:“小主子是要哭的时候咬着牙扛的命。”
风吹起帐幔,斋院砖瓦渐齐,少女们脚下的步子,己然不同于从前了。
那日傍晚,天刚擦黑,花厅内灯烛微黄。
听晚坐在小案前,一页页翻着今日送来的漆工进度,白纸上笔划工整,却不知为何,她读了许久都没看进去。雨荷在一旁小声劝她歇歇,她却摇头。
“漆样厚了两分,不改掉,冬日一返潮就起皮。”她指着图纸,眉眼认真。
“姑娘,您都三天没出这厅一步了。”雨荷心疼,“这不是福晋、李嬷嬷都交待过,不求十全十美,只求过得去就好?”
听晚轻轻合上册子:“但我知道,她们交代的是‘过得去’,不是‘随便做’。”
她眼神不急不火,却分外清明,“若我能做得好一点,那为什么不多走几步?”
雨荷默然,心里却又敬又疼。
同一时刻,听菀那边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她那边出了点小状况:院墙东角开线位置出了偏差,是量尺管事疏忽,但对方却嘴硬不认。她带着嬷嬷亲量一次又一次,图纸摊开来几度翻红,终究将人驳得服气。
夜里,她一边泡着热水脚,一边给听晚写了封小笺:
“姐姐,我今日让人拆了一道墙,别人都说我糊涂,但我宁愿被说糊涂,也不愿弟弟将来倚墙时,脚下是歪的砖。”
信送到时,听晚正披着小披风趴在案前打盹。雨荷轻唤她,她睁眼看了几行,唇角慢慢泛起一抹安慰的笑意。
她提笔,在信后轻描了几个字:
“糊涂一时,不怕;怕的是清醒后还不敢坚持。”
这一夜,两院灯未早熄,花厅中小小的身影在图纸前来回比划、丈量、记账,逐渐从柔弱的女儿样子,长成能握住府中权柄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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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乌拉那拉氏终于有所动作。
她未声张,只命一名多年信得过的老嬷嬷悄悄往两个院子里走了一圈,不查账、不问料,只看人。
一圈转下来,嬷嬷回来说:
“听晚姑娘稳,人来人往都有交代,手下的女工一个不敢偷懒。听菀姑娘看着跳脱,手下管工却也听她吩咐。偶有几句不敬的,一回头见姑娘亲自擦砖,那嘴就闭上了。”
乌拉那拉氏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而另一边,胤禛也在不声不响地“走了一趟”。
那日正午,他脱了朝服,穿着素衣入前院,未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个小随侍,兜了一圈工地。
先去修正斋,看见听晚正蹲在院角指着地砖和石匠比划,又拿着一卷账册核着尺寸。她神情专注,连额前的细发都被汗水黏在鬓边,却不自知。
胤禛在树影中站了一会儿,没言语,转身去了砺志斋。
那边,听菀正扶着腰站在堆料旁,同一个工头说话,说到一半忽然伸手在他背后抽出一支歪掉的短料:“你拿这个冒充正料,是当我眼拙,还是以为姑娘年小?”
那语气不带怒气,却清清楚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不容。
工头脸色大变,连连赔笑:“不敢不敢,是下头人偷懒,我回头就治。”
胤禛站在拐角阴影中,目光冷淡扫过那一幕,也没现身,只留下一句轻言:
“都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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