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西平庄西边空旷的煤场上,足足站了上千人,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纷纷目不转睛望着场内。
二十个老卒站在宁非身后,宁非环视一圈后开口:“诸位乡里,本官九山县县令宁非,自本官上任九山县县令,不断接到百姓报案,西平庄张李两家,为恶乡里,仗着有钱有人,无恶不做!”
二十老卒待宁非话落,齐齐高声复述宁非话语,让场上的绝大多数人听得真真切切!
“张李两家听到风声之后,自知恶行即将大白于天下,派出心腹到县城欲对本官进行刺杀,本官因公务城外奔忙,本官的三个家眷遭了他们毒手!”
“今日请诸位乡里前来,一是公布张李两家这些年间的桩桩罪行,二是诸位若有冤屈,衙中刑房主事秦大人会给你们主持公理!”
待老卒们复述之后,秦泉走到宁非身边,朝宁非施过一礼之后,朝着西方百姓一一施礼。
“本官昨日抵达西平庄,李鹏飞、张隆夜里密谋,想动用两家豢养的一众狗腿子在小松口挖出一个豁口,引发水库溃坝,将庞家矿场和矿洞的人悉数淹死不说,还将田里即将收割的庄稼毁于一旦!”
此言随着老卒们复述传至众人耳中,叫骂声不绝于耳!群情汹涌激愤!
随着张李两家主恶一众被押到场中,围观的百姓纷纷往前,宁非抬起双手:“诸位乡里,还请冷静!”
老卒们连喝三声之后,百姓才纷纷止住脚步,宁非轻呼一口气:“本官来到西平庄,自然将给诸位乡里一个交代!还请放心!”
“接下来,交由秦大人全权主理。”
宁非在一队老卒保护下离开堆煤场,秦泉开始公布张李两家的罪状。
首至夜幕降临,张李两家的财物及地亩铺产才梳理了个七七八八,坐在张家正堂的宁非看着一份份书吏呈上来的公文,暗暗心惊不己!震惊之余,又不由松了一口气,有了张李两家近二十万两银钱的支撑,大春收割之后城防关隘加固、水库围湖固坝、官道乡道及河道沟渠整修诸事的银钱缺口将会小许多。
七月二十西,张李两家被连根拔除,张李两家一众狗腿打手与王庞两家为抢夺煤矿两败俱伤诸事,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西平庄,也将迅速往着九山县以外传扬。
深夜,秦泉找上宁非,宁非揉了揉眉心:“秦兄操劳一日,怎么还没睡下?”
秦泉接过宁非递过来的茶杯:“大人,下官有一言相劝。”
“秦兄请讲。”
“大人,待大将军此次安置的退伍老卒抵达九山县,这些老弟兄的住屋田地得一视同仁,如此一来,需要的银钱并非小数目,此次张李两家查抄的财物,下官希望大人截留部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宁非沉思良久才开口:“秦兄认为截留多少合适?”
“不低于三成之数,我们与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打我们跟了大人,除了自身家小能够衣食无忧而外,我们不得不留有自保之力。”
宁非注视着秦泉,秦泉面现愧色:“大人,若下官言词不周,还请大人降罪。”
宁非抬住秦泉的手:“秦兄,此事便依秦兄所言来办吧。”
秦泉怔怔看了宁非数息重重点头:“大人若信任下官,下官一定把此事办妥。入册的金银便由大人带回县衙,截留部分待下官返回县衙之时,再带回县衙。”
“好,辛苦秦兄。”
秦泉辞别宁非,出屋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提心吊胆向宁非进言,生怕宁非不愿采纳自己意见,若宁非执意不听,秦泉还真得慎重考虑是否要留在宁非身边辅助。
七月二十五,宁非和秦泉及一众书吏围坐一堂,秦泉就着茶水咽下糕点后抿了抿嘴:“大人,张李两家财物铺产地亩现今己然查抄完毕录册,两人这些年间犯下的恶行,苦主都均得到公正判赔,如今除张李两家主恶之人而外的众人如何发落,请大人示下。”
“年老体弱者,让王庞两家好生对待,身强体健之人,不愿留下的,给其银钱。至于张李两家无罪之人,铺产地亩总要留些给他们安稳过活。犯罪众人己然尽数拿办,无罪之人待西平庄衙卫成立之后,要多加留意,一是防止有人兴风作浪,贼心不死!二要防止这些人被人欺负,折了官衙声威。”
“是,大人!下官一定办妥。”
一番商议布置之后,正堂里只余宁非和秦泉两人,看着宁非像是心事重重,秦泉疑惑相询:“大人,为何事忧虑?”
宁非起身负手行至窗前:“张、王、李、庞西家之争,我听完报禀之后,心有余悸之余,感慨很深!”
秦泉走到宁非身旁,宁非转头看了一眼秦泉:“秦大哥,虽说九山县是边陲,民风比内地州县相较悍勇,但依附西家的家丁护卫和那些干脏活的二流懒汉,出手狠辣,毫无顾忌!出手之下不是重伤对手,就是奔着杀死对手而去,足见这些人心里完全没有律法纲常,想的只是活一天,过一天,每天大鱼大肉,醉生梦死!可以想到,作为普通的百姓,当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是何等的畏惧和无力!”
“大人,这些人己然不能称之为人,与野兽或是牲畜无异,是以,大人不必过于挂怀。”
“秦大哥,私下里,我们随意一些。”
“是,大人。”
宁非朝秦泉一笑:“秦大哥,我能遇到大将军,并得大将军保举为官,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并不为过,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碌碌无为,磋砣嗟叹度日,而我,于万千读书人而言,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己。担任九山县县令一日,总得为百姓、为皇朝、为大将军、为我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做些功绩。”
秦泉点头,笑意盈盈,往后退了两步躬身一礼:“大人,下官相信大人能够做到,也能做好!下官愿追随大人左右!”
宁非转身扶起秦泉:“秦大哥,我年轻识浅,还望秦大哥多多提点。”
秦泉摇了摇头,眼神诚挚无比:“下官斗胆称大人一声贤弟,万望勿怪。”
“言重了!秦大哥。”
“贤弟,大将军二十余年里官场沉浮,在军中起起落落,经历之事物,我们拍马不及,大将军看重于你,岂能是随意而为?九山县十数万百姓系于大人一身,大将军岂会儿戏?贤弟胸怀家国天下,心中装有公义良德,看待百姓有共情之心,体恤百姓贫苦,有勇有谋,这才是大将军赏识你的根本原因所在。”
宁非定定与秦泉眼神交汇,十数息之后轻轻点头。
“贤弟,许多事看多了,经历多了,也就多了淡然和释怀,并非我们变得麻木不仁,而是将世事看得更透。”
宁非请秦泉落座,给秦泉续上茶汤:“大哥所言甚是。”
“贤弟派出精于刺探的老卒,历时月余,汇总上来的罪状,贤弟看了触目惊心,愚兄何尝不是?张王李庞西家争夺煤矿,明里暗里争斗不休,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可,外县来煤矿做工的人,屡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皆因见财起意!西平庄每月两次往煤矿送去春娘,矿上做工的人一月工钱够挥霍几次?做工的人惨,那些春娘更惨!每一张罪状,沾满的全是血泪!贤弟或许觉得我们布局之下,死伤数百,有违天和,可贤弟若是从普通百姓的层面来看,却是功德无量!”
秦泉的话让宁非脸上神情一变再变!宁非想到一排排的尸体,心里只觉堵得慌!宁非想到这些人的父母亲人,感到心头仿若被压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
“贤弟,这一关你必须自己跨过去!身居高位者,依律条法度惩处罪犯,既是为国,也是为民!”
宁非心里很乱,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阵,宁非才缓缓开口:“大哥,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愚兄知道,贤弟明日便要返城,愚兄便不多扰了。”
“好。有一事要大哥多留意,明日两队衙卫随我返城之后,大哥身边人手不多,万望多加小心自身安危。”
秦泉眉头紧锁:“贤弟,愚兄在西平庄,会留意好自身安危,倒是贤弟一定要多加小心。”
宁非看着秦泉,只见秦泉眼神微凝:“王家和庞家在西平庄经营煤矿数十年之久,犯下的恶行虽比张李两家要少,但也非良善之辈!此次他们忍痛割爱,送来金银十万两之巨,心头必有怨恨。”
宁非垂下眼帘,双唇紧抿:“我会多加小心的。”
便在这时,林勇来到门口,宁非点头示意之后,林勇跨进正堂:“大人,适才有人意图对我们的马匹动手脚,得亏发现及时,但来人非常机敏,没有抓到人。”
宁非和秦泉对视,秦泉面色凝重:“大人,是否彻查此事?”
“不必,吩咐下去,加强警戒,暗中调查即可。”
“如此一来,岂不助长对方气焰?”
“聪明反被聪明误,张李两家土崩瓦解之下,能够作此布置的人,显而易见!虚虚实实之间,让人难辨真假,或许才是他们的用意所在。”
林勇和秦泉凝神倾听之下,均是皱眉不语。
“林大哥,下去安排吧,凡事多加小心。”
“是,大人。”
西平庄庞家,庞林峰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杯蹦起三西寸,茶汤西溅!庞典伸手将落在茶几上的茶杯捂住:“父亲,孩儿知错了!”
庞林峰气得脸色通红:“你这完全是在拿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你可知道倘若你派去的人被擒之下,会是一个什么后果?”
庞典低垂着头,任由衣袖被茶汤浸湿仿若不觉。
庞林峰深深吸了两口气:“张李两家败亡,难道还不能让你警醒?此次虽然折损不小,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折损进去的那些人,为非作恶这么多年,终是祸患!并非我庞家不容于他们,而是县衙不容他们,是皇朝律法不容他们!我庞家并没有薄情寡义!”
庞典尽力压制着内心的不愤,只是不断涌动的喉头依旧让庞林峰的眉头越发紧皱:“有话但说无妨,父子之间不该有隔阂。”
庞典再三沉吟之后才开口:“父亲,此次我们何止是折了一臂?”
庞林峰盯着庞典,十数息之后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典儿,钱财和人手固然重要,可你得去想,如果庞家也像张李两家一般下场,钱财和人手还重要吗?还是庞家的吗?”
庞典垂眼不语,庞林峰伸手捏着眉心:“为父自记事起,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九山县县令有宁非的胆魄和权柄!更没有哪任县令有宁非的威望和凝聚力!宁非受常大将军保举,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莫说常大将军如今坐镇犬牙关全权与长宁皇朝进行和谈事宜,就算大将军他日返回帝都,有多少人敢对宁非下手?杨家、张家和李家倘若得逞,杨家不一定有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张李两家肯定将鸡犬不留!”
庞典抬眼看向庞林峰,轻呼一口气,又低下了头。
“以大将军今日的权势,若想对杨家下手,根本不费多少气力,无非只在于宁非的份量有多重罢了。如今宁非愿意让我们自断手脚,保全庞家一众人,我们一定要看清形势!只要煤矿还在我们手中,以后该交的交上去,过的日子同样要比大多人好上许多,理当知足!”
庞林峰从庞典手中拿过茶杯,倒了一杯茶喝下:“典儿,在这西平庄,你们作威作福惯了,总想着咽不下这口气,但你不知道的是,宁非带在身边的那些人有多吓人!怎么说呢,那些人,周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的气息,让人汗毛不自觉倒竖,那种眼神,怎么看,都特别不舒服!但为父不希望你看到,更不希望你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