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来得很快。
那天傍晚，偏殿里只剩下空空的床榻和被掀开的锦被。
小狐狸连夜翻遍了整个偏殿，连主殿也去了，殿中妖魔见他慌张的模样，只是冷笑着不曾帮他。
可那小狐狸仍是执着地找，连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都探了遍。最终，他只能呆呆立在院子中央，天色渐暗，风吹得他耳尖发红，心里像被谁生生剜了一块。
那地方空得厉害，一抽一抽地疼。
他己经习惯了睡觉时的温暖，习惯了小魅魔夜里软软的呼吸。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夜再黑，也没有人拱进他怀里。
那晚，他一夜未眠。
而另一边，魔君却在殿中等着他。
魔君原本想着，这小狐狸总归是离不开那只魅魔，肯定会来问自己。可他左等右等，等到夜半月光冷冽，偏殿中连脚步声都没有。
魔君靠在玉座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唇角带着一抹冷笑。
那笑意却慢慢地散了，像是冷水浇熄的一缕火。
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以为这小狐狸的心软得像水，对那个魅魔分外在意。可现在，连问都没来问一句。
是他天性凉薄，还是根本就从没把他魔君当回事？
魔君心底微微发凉。
那一瞬，他忽然感到一丝无力。
仿佛无论自己做什么，纵是百般算计，或是宠溺怜爱，都像在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倾诉。
小狐狸根本没看他一眼。
殿中静得可怕，魔君垂下眼帘，眸底一片深暗。
自那以后，小狐狸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
他没再像之前那样笑过，也不再欢喜地拿些好吃的跟人分享。
眼神总是空空的，仿佛失了魂魄。可就算这样，他也从不曾问一句小魅魔的下落。
魔君也只是冷冷地看他。
小狐狸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走路都轻手轻脚。
原先那些在魔君殿里日渐习来的规矩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也统统丢了个干净。
就像是他又回到了刚被掳来黑天阙时，那个眼神怯怯、说话都结巴的小狐狸。
魔君看在眼里，眸色幽深。偏殿里的人都感觉到殿主的心情不稳。
小狐狸做错一点事，魔君便冷声斥责，哪怕只是拿错了杯盏，魔君都会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
众妖看得心惊胆战。
这些年来，魔君的脾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难以琢磨的。可自打小狐狸被带来之后，魔君的种种行径简首让他们连呼吸都不敢重。
一开始，小狐狸被随手丢进妖魔堆里当作玩物。
随后又被魔君捞回来，收为宠物。
再后来扔去明殿调教，明殿那些阴暗的手段谁都清楚。
回来后，竟又成了魔君的宠妾。
而现在，魔君冷淡至极，视若无物，眼神里连一丝怜惜都不剩。
众妖在背后暗暗嘀咕，眼神都透着惶恐：到底是宠，还是不宠？
那小狐狸到底是被当作什么？魔君又在想些什么？
可无人敢去问魔君。
那高高在上的殿主，永远都笼罩在黑天阙深沉的阴影中，谁都摸不透。
小狐狸更不敢问。
他只是低着头，耳尖颤着，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最初那样，仿佛只要有人一伸手，他就会立刻退到角落里去。
黑天阙无风无雨，可氛围阴冷得叫人透不过气。
所有人都没想到，真正打破小狐狸心扉的，竟是上次他去送华裳的那个漂亮魔女。
那日，小狐狸再次被吩咐送去魔君赏赐的灵果，他脚步怯怯，见了那位魔女，想起上次被那香气包围的慌乱，下意识想躲。可那魔女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调笑他，只是静静盯着他看。
小狐狸低着头，耳尖微红，整个人看起来更瘦了，精神也比上次见面时差了许多。魔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轻轻将一颗灵果剥开，塞进小狐狸的嘴里。
那灵果清甜，入口即化，小狐狸一愣，傻傻地抬头看她。
魔女凑得很近，香气依旧甜腻，可这次却不让人觉得难耐。她把他揽在怀里，低声道：“可怜见的，这幅样子，连我都看得心软。尊上的心，可真是又冷又硬。”
小狐狸嚼着灵果，眼神里全是茫然，似乎根本听不懂。可那双泛红的眼尾，像是藏了无数未说出口的委屈，落在魔女眼里，分外惹人怜惜。
魔女轻抚着他的发丝，叹息着说：“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了，尊上待谁都只是玩物，没什么真心。你又何必这么伤心，傻狐狸。”
小狐狸还在发愣，他听不懂她的话，只觉得她的手很轻，很温柔。那安抚的力道，和她低低的声音，让他心里忽然有些暖。
他下意识往她怀里靠了靠，脸颊红得厉害，却没再像上次那样想逃。
那位漂亮姐姐的手指着他微微发凉的脸颊，似乎真把他当个可怜的小兽在安慰。
魔女叹息着，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柔色。
她没再调笑他，也没有嘲讽，反倒像个贴心的姐姐。
她甚至没料到自己会心软，可眼前这小狐狸，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缩成一团，真让人心疼。
小狐狸咬着灵果，呆呆地望着她。虽然还是听不懂那些话，可他能感受到：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魔女低垂着眼眸，纤指拂过小狐狸的脸颊，语气轻柔，似是叹息，又像是无奈。
“你这傻狐狸……在这黑天阙里，哪有人敢真心？就连我，也不敢。”
她声音低低的，听起来仿佛是在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眸光淡淡扫过小狐狸，却藏了许多深不可测的东西。
魔女的眼神，惯常总带着媚意与笑意，那是她立身于这黑天阙的护身符。那些眼底的温柔，通常也只是伪装。
可此刻，望着眼前这只懵懂的小狐狸，她忽然生出一丝想要撕开那层伪装的冲动。
“他们都说，你是魔君的宠物，是被他拣来把玩的玩物。”魔女手指轻轻抚过小狐狸柔软的耳朵，像是哄孩子一样，“可你连这都不明白，是好，还是傻呢？”
小狐狸睁大了眼睛，耳朵一抖一抖，仍旧像是听不懂。可他眼底那点空洞和本能的依赖，让魔女心头微微一软。
她轻笑了一声，仿佛自嘲：“在这黑天阙，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懂……可我懂。”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眸光微闪。那一瞬间，所有的温柔与风情都像是一层面具，裂开了一条细缝，露出里面一个疲惫又寂寥的灵魂。
“你傻也好，单纯也好，别把真心给任何人。”她低声说，手指掐着灵果，像是掐着自己最后一丝柔软，“你要记住，所有的温柔，都是利刃。若真要活下去，哪怕是笨，也得护住自己。”
小狐狸抬头看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仍旧小心地吃着灵果。那单纯的样子，像是把她说的所有复杂都当成了哄孩子的话。
魔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看似把一切都看得透彻，可在这一瞬间，却又忍不住想再一次相信，或许……真有那么一点干净的东西，能在这黑暗中活下来。
“别怕。”她低声道，拢了拢小狐狸额前的碎发，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在这里，有些东西，不必懂得太早。”
她明白，小狐狸是不能，也不会懂的。
可她还是说了。
这黑天阙，人人都戴着面具。
她也是。
只是这一刻，抱着那微微发抖的小狐狸，她忽然不想再那么完美地演下去了。
魔女表面上若无其事地松开了小狐狸，唇角重新挂起了那一贯的笑意，眼波流转，仿佛方才不过是随意的温存。
“傻狐狸，”她轻声笑着，像是要将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温柔掩起来，“看什么呢？”
小狐狸怔怔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点窘迫和迷茫，耳尖微微泛红，像是被她的眼神勾得魂都丢了。
他低低地喃喃，声音像是被风吹散：“……姐姐好看。”
魔女挑了挑眉，笑得更浓了。她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戳在小狐狸的额头上，像是嗔怪又像是逗弄：“你呀，真是个小呆子。”
她随手一抹，指尖泛起一缕淡淡的灵光，幻化出一面莹润如水的镜子。镜面摇曳着光影，将他们的模样映照得分外清晰。
“来，看看你自己。”魔女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像是微风拂过湖面。
小狐狸看着水镜里那个白耳少年，呆呆地愣住了。镜子里的他，眼角带着一丝潮红，耳尖的茸毛轻轻抖动，像是小兽受了惊吓。
魔女的手指拢住他的狐耳，轻轻揉了揉，柔得像春风拂过雪。他的耳朵轻颤着，像是抖落了所有防备。
那一瞬间，他恍惚觉得，从她指尖传来的暖意，竟有些熟悉。那股细水长流的温暖，就像……小魅魔给过他的那种安宁。
不是同样的味道，却有一样的温柔。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没有冷漠的笑意，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
小狐狸不懂他此刻心里生出的情绪，只觉得眼眶微热，似乎有什么要从心底涌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魔女见他怔怔出神，眸中笑意浅浅：“呆狐狸，别被这镜子里的东西迷住了。”
说着，她收回灵力，镜面随风破碎。她仿佛又成了那个惯常的魔女，眉眼带笑，眼底却看不见波澜。
可小狐狸仍旧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抓住了一缕微不可见的光。
小狐狸的脑子从来不大，连伤心也有限。
他很快又回到了那副怯怯懦懦的样子。
白天，他低着头做事，偶尔抬头，目光闪烁，像是在看谁的眼色。
吃吃睡睡，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谁。
夜里，他常常从梦里惊醒。梦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仙君，没有小魅魔，也没有任何温暖的声音。
醒来时，他总是把自己蜷得更小，像是害怕被谁看见。
在这座黑天阙，人人都能欺负他，他从不敢吭声。
那些欺负，明明都不疼，但他依旧忍着，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迷惘，随即又垂下头，像是认命。
或许有一天，仙君再降临，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抱——可那只是或许。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狐狸，软耳垂着，眼睛里映着灯火微光。
再没有期盼，也再没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