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做了许多事,让他痛、让他哭,疼惜他、宠爱他,让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可偏偏,在这一切极端交织的情感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何苦纡尊降贵,去关注这样一只蠢狐狸?
若是旁人,哪怕只是一句轻慢,他根本不会容忍。
扬扬手,便能让那人灰飞烟灭,连魂魄都不剩。
可他偏偏为这只小狐狸找了个荒谬的借口:这是虚天仙君托付于他的,不能杀。
可是,他真会在乎虚天仙君?那个人虽是仙界翘楚,可他是魔君,他曾不顾仙魔大战,便要抢走这只小狐狸——那时,他是想要,便去要,根本不曾顾忌过什么仙君威慑。
那个借口,不过是他心中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想,小狐狸从未轻慢过他。
虽然总是哭,胆小又怯懦,可那副顺从的模样却从不让人觉得厌烦。
那些在他脚下匍匐的手下,一个个满腹算计,试图用虚伪的谄媚讨好他,揣度他心思。
只有这只小狐狸,蠢得彻底,软得透顶,毫无骨气的顺从。
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
不在意魔君是高高在上的天命,还是冷漠如霜的杀戮者。
不在意宠爱还是惩罚,是恩赐还是侮辱。
小狐狸只是低着头,耳朵抖一抖,眼角还有泪,仿佛再大的风暴,都吹不进他那颗怯生生的心。
魔君曾以为,他只是披了一层脆弱的壳,等他一点点敲碎了,就能看到这蠢狐狸真正在意的东西。
可等他真的将那层壳一寸寸剥开,才发现,里面仍是空空如也。
这只狐狸,从头到尾都是实心的。
他一向冷心冷面,喜欢将人玩弄在鼓掌之间,可唯有这只蠢狐狸——他玩得久了,玩得狠了,却发现,怎么都敲不开他心里的门。
那里面,竟连个影子都没有。
魔君忽然觉得,这比那日仙魔两界血流成河还要让他心中发狠。
那是无声的挑衅,是柔弱却又绝对的冷漠。
他想,自己若真有一天要毁灭一切,第一步,便是毁掉这只蠢狐狸。
小狐狸身上还穿着那件暴露的纱裙,薄纱之下的身影玲珑,柔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倒。
那副脆弱的模样,美艳不可方物,像一朵被迫盛放的花。
可魔君只是沉默地解下自己厚重的披风,缓缓地为他覆上,遮住那具被无数目光亵渎的身体。
此时此刻,纵然是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魔君,也不得不微微低下头颅,俯身去看那双盛着泪光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在昏暗中交错,冰冷的火与滚烫的泪触碰。
小狐狸颤抖着,泪水从睫毛上一滴滴滑落,哭声却在那一瞬全然寂静。
只有泪水源源不绝,像是再大的力气,也止不住这场无声的倾泻。
魔君喉咙发紧,声音低得几乎破碎:“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不出那话里的颤抖。多么可笑,堂堂魔尊,竟然会在这只小狐狸面前犹豫。
魔君曾以为,他会听见小狐狸的回答——仙君的怀抱?魅魔的温柔?还是那渺茫的自由?
小狐狸只是哭,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拭去泪水。
没有避开,也没有回应。
就像他从来不拒绝,也从来不主动。
那一瞬间,魔君忽然明白——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可在这只软弱的狐狸身上,却连一个答案都得不到。
魔君低下头,看那双哭得通红的眼里,依旧空空荡荡。
他忽然觉得自己更像一场笑料,在一潭死水里丢下一块又一块石子,波澜再大,终究也会归于平静。
“无趣。”魔君自嘲一笑,转身离开。
他再没回头,黑莲踏碎台阶,背影在殿门外消失不见,像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连带那只笨狐狸也一并抛在了背后。
那一夜的血色似乎随着魔君的身影被一并抹去,没人再提起过。
小狐狸也从没问过——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曾经笑闹的妖魔们己经化成飞灰,永远消失在这座殿中。
那场血洗成了一个谜,唯一的幸存者是提前离席的魔女。
她深知这只能是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那夜若不是她临时离开,也会和那些妖魔一样死无全尸。
黑天阙在魔君不在的日子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那是冷漠和算计的秩序。
众妖不敢明面上对小狐狸怎么样,毕竟他曾是魔君的心头宠。
可所有人都清楚:魔君不在,他不过是一只任人欺凌的小兽。
那些平日里最擅长趋炎附势的妖魔,开始用各种手段试探。
暗处的手,慢慢伸向了他。
小狐狸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他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待在角落,不去惹事。可那点软弱的沉默,落在那些妖魔眼里,就成了最好欺负的理由。
有人在他路过时伸手扯住他雪白的狐尾,把他拽到阴影里。
有人在他吃饭的时候暗中往碗里撒下一把看不见的粉末,让他昏昏沉沉。
他不会反抗,也不会告状,苦了痛了就蜷成一团,仿佛这样可以逃避一切。
黑天阙的殿宇永远是冷的。
雕梁画栋,血色灯火,空旷得连回音都带着寒意。
小狐狸走在那些长长的廊下,常常低着头,耳朵不安地耷拉着,仿佛只要再有人出声,他就会吓得跑开。
没人同情他。
那些曾经在魔君面前谄媚地对他笑的妖魔,转身就会在他背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魔女。
她一首坐在殿侧,低着头,假装自己也是个看客。
可每次小狐狸狼狈回到自己那间破败的偏殿时,门外总会放着热水,或者一点能果腹的食物。
那些被欺负到浑身是伤的夜晚,是魔女将他抱在怀中安抚,轻轻给他敷药。
她从不说怜悯的话,只是安静地做着,像是在帮自己赎罪。
小狐狸看着她那双微微发抖的手,忽然觉得还是有人在意他的,哪怕他孱弱不堪,哪怕他只是个最卑微的小东西。
魔女清楚,她这样做会让自己在黑天阙更难立足。
那些同样在殿中被冷漠目光笼罩的“姐妹们”,不再和她说话,甚至有人暗暗在她的茶里做手脚。
可她从未退缩。
她明白,那只傻狐狸若是再没人护着,终有一天会被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小狐狸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疼的时候,是魔女给他擦药;饿的时候,是她送来温热的汤。
他觉得,魔女姐姐和曾经那个小魅魔一样,会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拉他一把。
那是黑天阙里唯一的温暖。
可魔君离开得太久了。
再温柔的手,也护不住小狐狸一辈子。
那年冬天,黑天阙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殿中又有人试探着想要将小狐狸拖下去取乐。
魔女那夜没能拦住他们。她只能咬咬牙,拿出那个一首不愿提的名号——虚天仙君的人。
她的声音冰冷,却比那天夜里的风还要颤抖。
她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空头的护符,可是至少,能保住小狐狸一条命。
......
以魔君的身份,无论走到三界何处,皆是高高在上的座上宾。
神王见他,也要端上笑意和好酒。
仙界的仙人们,虽心怀不满,却也不敢多言。
毕竟,谁都清楚这位主的脾气——乖张、难测,且毫无底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
魔君游走三界,夜夜笙歌,美人入怀,玉盏盈香。
心情好时,便是在天上飞花万里,海底觅珠,尽享盛世繁华。
心情不好时,魔君从不克制自己,随意找个地方杀戮泄愤。
大多数时候,他动手的是魔族——毕竟是自己人,杀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血腥残忍的快意更能让他暂时平复内心的荒芜。
可他并非全无顾忌。
仙界的神王,那是个温吞而威严的老东西,看似不管三界琐事,实则对仙人性命极为看重。
若是他杀得太过分,神王必会找上门,冷冷开口,提醒他“仙魔殊途,莫再放肆”。
魔君虽心中不屑,却也懒得与神王起无谓的争端。
若是将屠刀伸向妖族,那就得多加几分考量。
妖皇,那位向来以护短闻名的妖族之主,稳重而强大。
妖族向来护短且团结,不似魔族阴险算计,也不同仙人那般超然淡漠。
若是谁胆敢踏入妖域撒野,妖族便会毫不留情地反击,哪怕你是高高在上的魔尊。
魔君自然不惧,倒也懒得同他掰扯——那位妖皇从不与他多言,却能在冷眸里显露出足以让人胆寒的威压。
所以,魔君终究克制。
仙界,他不耐神王的叨扰;妖域,他更不耐那神凰的冷意。
只有魔族,是他唯一能随心肆意屠戮的乐土。
可即便杀得血流成河,心底那股荒凉仍旧散不去。
魔君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血腥与欢愉中,忽然觉得无趣。那些哭嚎鲜血,曾让他眸中泛起笑意,如今却像一片无味的灰烬。
那年春雪初融,他看着雪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那只小狐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明明总是怯生生的,却总让他心头发紧。
他恍惚间想起,己经在外蹉跎几载,仙君很快便要来接走那只狐狸……凭什么?
他还没把那蠢狐狸看清楚,更没让他从心底叫他一声“主人”,便要拱手让给仙界那个虚伪的仙君?
魔君怒极,杀意翻涌。
他寻到神游的仙君,几乎是带着狰狞的笑意去挑衅的。
仙君看着他,眸中泛着薄霜,冷声斥责:“你疯了。”
魔君嗤笑:“疯了又如何?你若想带走那只狐狸,先问过我答不答应!”
那一场打斗,血光惊天,魔君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不甘都劈进仙君的骨血里。
可仙君只是淡淡接下招式,仿佛连愠色都不曾显露。
“十年之约,还有两年。”仙君言尽于此,冷冷看他,“到时,吾亲自来取。”
风雪里,魔君怔怔立着。
他看着仙君离去的背影,胸腔里翻滚的,都是恨意、失落,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惶惑。
他知道自己终究拦不住仙君。
可他更不甘心。
那夜,他独自饮酒,饮到天破晓。
天光映着他指尖的血色,魔君闭了闭眼。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回去。
回到那座冷冷清清的黑天阙。
那只蠢狐狸还在那里,他得先见一眼。
哪怕只是见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