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魔君再度踏入黑天阙时,整座魔宫宛如陷入寂静的深渊。
群魔震动,昔日那些在主子失踪后的蠢蠢欲动、得寸进尺的魔物们,如今一个个瑟缩于阴影之中。
黑气翻涌,他的脚步未曾踏入主殿,那股暴虐与寒意早己先行一步横扫全境。
那些曾欺负过小狐狸的妖魔有的心虚,有的却不以为意。
“他早失了宠。”他们在暗地里咕哝,“不过是一只废物,魔君玩腻了的旧物,怎会为了他较真?”
也有人隐隐担忧,毕竟魔君的性情一向喜怒无常,若他哪根筋一错,兴许会顺手翻旧账——但那种担忧转瞬即逝,想起那只小狐狸一贯的怯懦模样,不禁冷笑:“他哪敢?那狐狸连个告状的心思都没有。”
事实也的确如此。
魔君回来了,可小狐狸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在魔君面前,也没有因魔君归来而露出任何情绪波动。他只是默默地将原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偏殿打扫了一遍,又躲回角落,把尾巴裹紧,像从前那些无数个日子那样,静静待着,仿佛从未有人归来。
魔君不是他的靠山,从来不是。
那是他的噩梦,是他伤口上的盐,是他痛苦的根源。
他不敢靠近,也无从期待。
对他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可能折磨他的施暴者罢了。
唯一真正松了口气的,是魔女。
她坐在偏殿檐下,看着黑天阙上空那重新聚起的沉沉魔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袖口的流苏,眸光却不曾移开主殿的方向半分。
魔君回来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众魔议论纷纷,哪怕那些惯于趁火打劫的妖魔仍抱着侥幸心思,她却很清楚,魔君从来不是无情之人——至少,对那只蠢狐狸,不是。
她记得那一日,小狐狸身着轻纱,在殿中颤抖跳舞时,魔君那双眼睛里翻涌的,不是快意,而是冰冷的暴虐。可更令她动容的,是那之后的肃杀血夜。
魔君看似愉悦,眼中却没有喜色。满殿妖魔灰飞烟灭,无一幸免。那样残忍而极端的情绪,只会为一个他在意的“玩物”而生。
所以她明白,那狐狸确实是与众不同的。
他虽然是最弱的那一个,却也是魔君亲手拉出深渊的那一个。
这些日子,魔君不在,小狐狸吃了太多苦。
有段时间,他几乎夜夜受伤,身上的皮毛没一处完整。狐耳残缺,尾巴也断了一小截,小小一只缩在角落里,眼睛红得像血。
他哭着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着他,一边为他清洗伤口,一边低声哄他。
“别怕,有姐姐在。”
小狐狸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耳朵还抖个不停。她看着他的脸,几乎心疼得发疯,可她无能为力。
她是黑天阙里唯一护着他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的人。
他那么脆弱,却也很倔。
后来,再上药时,他学会了咬着袖子忍痛,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泪水打转却强忍着不掉下来。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他不像以前那么软弱了。
他己经学会默默忍耐。
可这不是成长,这是残忍的折磨,是把一只温驯的小狐狸逼成了沉默的影子。
她希望魔君回来,哪怕那人喜怒无常、狠厉阴鸷。只要他还在,小狐狸就还有活路。
她也希望虚天仙君某天真的杀上黑天阙,将他带走。那样她也就可以放心,不用每天担心那只小狐狸会在哪个无人知晓的夜里,就这么死去,再没人记得。
魔君起先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他仍是照旧唤来了小狐狸,语气淡漠得像几年前初见时那般,仿佛这几年漫长的分别,不过一场无关紧要的出巡。
那只笨狐狸缓缓走进殿中,依旧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垂着头,不敢看他,步伐轻得像是踩在云上,生怕惊动了谁。
他还是那样胆小,又那样听话,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辩驳,也从不说“不”。
魔君几乎松了口气,甚至有些不自知地感到安心。
他离开的这些年,心里偶有躁动,总想着那狐狸是否被人抢了走、养坏了、忘了他。
他甚至都做好了回来见到一个“变了的”狐狸的准备。
可这副模样——
他还是那个笨狐狸。
还是属于他的那一个。
他唇角轻扬,接过小狐狸捧来的茶盏,却没喝,只是随手搁在一旁,像是早己习惯这套规矩。
他抬手一扯,将那瘦小的身子拉进怀里。猝不及防的动作扯到了旧伤,小狐狸轻轻“啊”了一声,声音细微而克制,却还是没忍住眼里的泪光翻涌,眼眶一下红了。
魔君动作顿了顿,狐耳贴在他颈窝处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忍耐。他眯起眼打量着这副反应,不解地问:“怎么?许久不见,倒比从前娇气了?”
他明明没用力。
可他还是松了手指,用极轻的力道将人抱坐在腿上,一手轻抚着他耳后那片最柔软的毛发,语气也随意许多,低低笑道:
“本座不在这几年,是不是觉得自在许多?欢喜得很?”
怀中人没有回应。
小狐狸只是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被火光炙烤的琉璃,晶莹又脆弱。他仿佛没听见似的,任由魔君碰触,却始终一言不发。
魔君眉头微皱,不耐地捏了捏他下巴:“哑巴了?”
他不明白,这种沉默比哭泣更刺耳。
小狐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欢喜?可曾欢喜过呢?
从黑天阙的第一日起,从魔君冷眼旁观他被戏弄起,他便不再知何为欢喜。
他的日子只有惩罚与忍耐,黑暗与疼痛。
如今魔君回来了,梦魇也回来了,又有何好说的?欢喜或者不欢喜,对他而言并无分别。
他说出来能怎样?无非是又惹怒了魔君。
于是他低声答:“不知道。”
一句“我不知道”,轻得像是风中一缕白雾。
可那一刻,魔君突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不是疼,是空。
这只狐狸,从来没有学会表达爱意,也从来不会伪装讨好,但如今,他连哭都哭得麻木了,连害怕都显得像是一种惯性。
魔君抚着他的脊背,指尖触到那片凸起的伤痕,指甲轻划过去,他像是吓了一跳般抖了抖,却仍旧没有逃。
魔君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曾以为,小狐狸是被捧得太高,才会让他失控;可现在他意识到,哪怕他远走高飞,这个傻狐狸也从未被谁好好保护过。
他就像是一颗落在黑天里的露珠,任风吹日晒,自生自灭,唯一的光亮是他自己从未意识到的那一点天真。
可惜,连这点天真,也快要被磨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