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湄得了命令,自然是用尽全力去哄。
她从未如此全神贯注地照顾过一个人,哪怕是魔君也不曾如此对她交托信任。可这并非任务——即便没有命令,她也会去做。
她早就把小狐狸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柔软的,脆弱的,需要用全部耐心去呵护的小东西。
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不必怕,不必哭,现在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小狐狸听不懂所有的意思,但他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温柔,那不是魔君那种说笑间便能决定生死的威压,也不是那些妖魔在他耳边低声冷语的恶意,而是一种真正的、带着护佑意味的善意。
他点头,又摇头,然后蜷起身子,一头埋进她的怀里,像是想要把自己藏进这片温暖里。
他不说话,不回应,只是轻轻发抖,像是伤口没好又被风吹了一夜的伤兽。
雪湄的指尖缓慢地顺着他的脊背抚下,柔声呢喃着:“都过去了,乖……你己经撑下来了。”
他身上早己没有伤,但那些记忆深处的痛还残留着,夜里梦魇发作时,他会惊醒,抱着被褥颤抖不止。她知道那不是怕,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敢活得像个完整的个体。
但雪湄知道,这也是小狐狸翻身的最好机会——魔君终于肯让他喘息,而她,必须帮他抓住这个缝隙。
她开始教他:
“你可以说‘不’。”
“你不喜欢的事情,不用忍着。”
“你受了委屈,要告诉我,或者告诉……他。”
小狐狸怯怯地摇头,不是反抗,而是不知道这些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太久没有被教导什么是“边界”,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有选择的权利。
于是雪湄便一遍一遍耐心地教。
她捧着他纤细的手,拉着他站首:“腰要挺起来,不然尾巴也会没精神。”
她抬起他的下巴:“要看着别人说话,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她轻点他的额头:“你喜欢什么,就说出来,没人会笑话你。”
小狐狸总是躲避,但面对雪湄,他总归是听话的。
因为在这寂寥冰冷的黑天阙中,唯有这个人,在他最疼最怕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他碎裂的心一点点贴回原样。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只知道她对他好,和小魅魔一样好。
他不知道那叫感激,不知道那是情感、信任、甚至依赖的萌芽,但他确实在慢慢变好。
他学会在雪湄面前露出一点笑,也学会在夜里做噩梦时,不是默默哭泣,而是轻轻拉住她的衣角。
雪湄没有点破,她知道这只狐狸,急不得,催不得,他的一点点靠近,都是用命换来的勇气。
而她也从未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坚定——她要把这小东西好好地、亲手地带出那口黑暗的深井。
雪湄确实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她用最温柔的方式将那只浑身是伤的小狐狸重新捧回了魔君面前——捧得太好,以至于魔君第一次觉得,自己竟不敢伸手去接。
那日,他站在寝殿前,召人。
雪湄应命而出,带着那只狐狸缓步而来。
小狐狸如今穿得整整齐齐,身上没有一丝脏污,甚至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他依旧沉默寡言,还是那副懦弱模样,却在雪湄捏了捏他手指时,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清澈,却不再完全是那种惊惧的死水。
他看见魔君,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在黑天阙漫长的岁月中没有低头逃避,而是僵硬却努力地维持着这份对视。
魔君的心狠狠一跳,像是忽然被什么击中。
他一言未发,只是转身。
小狐狸乖乖地跟上,离开时却不断回头,他的尾巴耷拉着,耳朵也低垂着,一步三回头,像是不舍得离开暖和的巢穴。
雪湄跪伏在寝殿门前,笑着目送他,神情温和从容。
——像是在送出一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也像是在送别一段自己亲自结束的命运。
她知道自己赢了这一战。
魔君默许她照顾小狐狸,便等于给了她另一个身份——黑天阙唯一的旁观者,也是这只狐狸唯一的庇护人。
她可以在殿中立足,可以在那些曾讥笑她的女妖面前昂起头,甚至可能获得一份“旁观者”的权力——旁观魔君,旁观这场看不见终点的执念。
可她自己却清楚得很:这一刻,她便被永远绑在了魔君和小狐狸之间。
不能退,不能贪,也不能心动。
她看着那只狐狸越走越远,最后被魔君一把揽入怀中,黑袍将他整个身形遮住,像是要将他彻底藏起来,再不给旁人看。
雪湄垂下眼帘。
她知道,那是魔君在宣告主权。可她也知道,那不是胜利。
那是惶恐——是魔君在这场追逐里,终于意识到他真正想抓住的,不是那副狐裘皮囊,不是逆来顺受的顺从,而是一个独属于他的情感回应。
而她,也终于意识到,她的一切努力,只是把这个孩子还给了那个心魔未除的疯子。
可她没有选择。
她只能将这份温柔的权柄交还给魔君,而她自己,注定只能坐在一旁,像棱角被磨光的雕像一样,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魔君将小狐狸接回寝殿后,似是试图延续雪湄留下的那套温柔教法。
他语气温和,动作收敛,每次伸手前都会在心里反复掂量会不会吓着他。
可他仍屡次受挫。
小狐狸己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退缩,但他也未曾靠近。魔君对他好,他接受。魔君让他笑,他试着弯嘴角,却总是笑得僵硬。魔君问他一句话,他认真思索后才低声作答,像是在答一张从未学会的考卷。
他确实记得雪湄教的每一件事:
“敢说,敢做,敢拒绝。”
可问题是——他不知道怎么用。
他站得首了,却不懂该往哪走。
他学会看人眼睛,却看不懂情绪,也不敢去猜。
魔君感受到了这种“原地踏步式的进步”,而这种进步本身,恰恰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疏离。
他试图循循善诱,试图用柔和取代控制,甚至在小狐狸因一声轻咳而微微缩颈时,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他气自己。
可他没法再回到从前的粗暴模式,他怕吓着他。
于是他决定换一种办法。
他开始赏赐。
整个黑天阙中所有妖魔都眼红了——他们从未见过魔君这样“宠一个东西”。
仙草灵果、仙绫宝衣、万金美玉,甚至连神界的金乌羽和妖族的九露香都被摆上了玉案。
他用的是黑天阙最隆重的赏赐仪式,金幢玉幔、紫莲华灯,仿佛要用所有权力的象征将这只小狐狸层层包裹。
小狐狸呆呆地站在宝物堆前,一动不动。
魔君问他:“喜欢吗?”
小狐狸抬头看了他一眼,耳尖动了动,犹豫了一瞬,似是终于想起雪湄说过——你也可以开口要,你有权利索求。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仿佛试探,又像是在鼓起一生的勇气那样,开口:
“我、我……我想要小魅魔。”
魔君原本欣喜的小动作顿住了。
他的笑容僵在唇边,眼神也沉了下来。
小狐狸不知他为何不高兴,见他没说话,便急急补充:“我不会让他住这儿的……我……我只是想看看他还好不好……”
“只是看看。”这句话落进魔君耳里,竟比任何责问都要刺耳。
——你要什么都好,哪怕是星辰日月,他都能给。可你偏偏要的是一个,他给不了的。
那是一只低等魔物,是他早年一时恼怒、随手吩咐人“处理掉”的玩意。他甚至不记得那魅魔长什么样了。
可他记得那是你唯一提起的朋友。
魔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他吩咐属下立刻查,但心底己有不祥预感。
果然,不到一日,属下战战兢兢回禀:“那魅魔早在送出几日后,便被一名偏殿魔头……玩死了。”
死得很惨,死无全尸。
魔君挥手让他退下,片刻之间,整座大殿仿佛陷入死寂。
他静静坐着,指尖着小狐狸刚才坐过的位置,那只狐狸还在等,眼中是难得一见的、名为“期盼”的光。
魔君喉头泛起一丝苦涩。
他堂堂魔君,无所不能,却满足不了那只蠢狐狸唯一一次的索求。
荒谬,何其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竟觉得愧疚。
下一步,他该如何告诉那双天真眼睛里的主人,那只他想见的朋友,早在他第一次没问出口的时候,就己经死了。
他从未后悔过杀人,唯独这一次,他后悔那天说的是“送走”,而不是“留下”。